她垂下头,一根根掰腕上修长的指,笃定道:“陛下以为,现下还能动的了我?”
苍白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建文帝眯了眯眼,吐出一口浊气:“王杨!”
立时殿门大开,带进来一阵寒气,十几名带刀侍卫涌了进来,中间推搡着被五花大绑的常姑姑。
苏遇眼皮一跳,旋即恢复如常,明白这重重宫闱已被这垂死的帝王捏在了手里,自已没了生路。
床上这个人,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向来走一步算十步,输在他手上倒也畅快。
她轻舒广袖,端起酒杯微微晃了晃,和缓道:“陛下,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饶了常姑姑吧,我在地下也承你一份恩。”
看着眼前的人终于服了软,建文帝心里爽利了些许,语气里的戾气也去了几分:“求朕吧!苏遇,向朕告饶,朕说不定饶你一死!”
苏遇垂眸想了想,朝他璀璨一笑,小虎牙闪闪,鲜活调皮偏又眉眼带着执拗,似是在说:“我偏不!”
建文帝愣住,这一派少女情态是他没见过的鲜妍,正出神间却见那鲜活女子已端了酒杯,决绝饮下。
他心口忽而涌出莫名的恐慌,指尖微抖,怒道:“你......”话还没说完,一口鲜血涌进口鼻,猛咳起来。
酒入肺腑,侵蚀五脏,苏遇慢慢蹲了下来,手指紧抠着床架,不让自己死的过于难看。
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嘈嘈杂杂的声音渐渐远去,隐隐看见窗外的雪停了,厚厚一层,铺满了长安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再不入宫。
若有来生,确有来生!
苏遇回到了永熙十六年的深秋,她十五岁的光景。
“这几天夜夜如此,还是请大夫开几副安神药吧。昨日夫人看姑娘你神情憔悴,还曾私下嘱咐我多顾着些。”茵陈顺着她的背,殷殷道。
苏遇静了片刻,一点点收敛起劫后余生的惊喜,听清茵陈的话后心里轻嗤一声,夫人会如此顾念她?抬手刮了下少女的鼻子,轻笑道“小骗子!”
可不是个小骗子,这个夫人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曾实实在在影响了她的前路,却也是她,在那个滂沱的雨夜,一步一叩首,从华西门一路叩进了建章宫,昂着鲜血淋漓的头,朗声道:“奴婢愿以死谢罪,只是皇后娘娘对此并不知情,还望圣上明鉴!”说完便一头撞死在了廊柱上,她还记得那凉掉的血落在手上,粘稠一片。
“五更天了,姑娘该起了,别误了进宫的时辰。”
常嬷嬷掀帘走了进来,弯腰将铜制烛树上的灯一根根点亮,霎时屋里便恍如白昼。
她顺手拿了熏笼上的裙裳,一件件理顺,走至床边,絮絮叨叨:“这宫里可不是旁处,姑娘切记要谨言慎行,眼不能乱看,行止不能越矩,这一遭是千千万万不能出错的..... ”
苏遇伸手捋了下密合色缕金苏绣锦裳上的宫涤,深知夫人这身装束选的极好,淡雅端庄,最是中合她眉眼间的艳色,很是讨深宫那位皇后的欢心,。
可是今日她却并不想穿。于是顺手一抛,扑进嬷嬷怀中,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嬷嬷,我不想穿!”
常嬷嬷急急接了那宫涤,抚着她的发,道“啾啾乖,今日不是任性的时候,小心这冷天里又要去跪祠堂。”
苏遇垂下眼,环住嬷嬷的腰,在她怀里蹭了蹭,声音里带了一点哽咽:“嬷嬷,我不做太子妃好不好,我们回舅舅家吧,我想去益州陪外祖母,让她老人家给我选个好夫婿,我们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常嬷嬷蹲下身,看着女孩子雾蒙蒙的眼,良久,问了一句:“啾啾,可想好了?”
十五岁的女孩子,尚未脱去青雉,此刻却忽地将眉眼一敛,透出令人心惊的沉稳笃定:“嬷嬷,你看我这几年可过的舒心?这苏府尚且如此磨人,更况那深深宫闱。”
苏嬷嬷没作声,带着老茧的手轻轻摩挲了下少女幼嫩的手背,良久良久,道了声“好”。
又握着她的手,慈爱道:“那嬷嬷便给姑娘化个桃花妆吧。”
桃花妆明丽飞扬,最称她的眉眼。这一世,再不想做任人妆点的玩偶。
天空泛起鱼肚白,一点点蚕食了青蓝的天。宫门一层层打开,守门的侍卫、太监静肃的完成了交接仪程。
太子肖珩站在角楼的暗影里,屈起食指一下下敲打着菱花窗,暗自嘀咕:“这宫门已开,也该来了吧。”
他昨日醒来,脑海中一幕幕全是皇后那个鲜活的笑以及垂死时灰白的脸。
他其实看不透皇后,在他的印象里她多数时候是冷淡端正的,更是心机深厚、不择手段的,可他临死才察觉,这个女人厚厚的面具下该有另一番面目。
那一番面目又该是怎样的呢?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天,及至天明,便鬼使神差的进了这角楼。
他记得上一世,正是今日,那人入了宫,成了他命定的太子妃。那就看看吧,他这样对自己说,看明白了也就丢开了,这样的女子不值得他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