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无月的夜,泼墨一般笼下来,海棠院里燃了一盏如豆夜灯,茵陈看了几眼床上怔忪的女子,走过去替她拽了拽被角,柔声道:“姑娘可是又魇着了?”
苏遇额头上沁了细密的汗珠,颤着手捏了把少女圆润鲜活的脸,犹疑着喊了声“茵陈?”
死在洪文三年的茵陈?
茵陈“哎”了一声,担忧的看过来。
苏遇百感交集,忽而拥了她,涌出泪来,脑海里全是失去意识前的一幕。
那是洪文四年的年关,扑簌簌的雪沫子连着飘了两日。
御书房内跪了一溜肱骨之臣,大气不敢出。
年轻的帝王左胸插了一支雕翎箭,面上血色尽失,帝王威仪却不减,沉着安排着身后事。
“王忠,此后领西南兵力,拱卫京师.....”他一句话未吐全,已是剧烈咳嗽起来
今冬南越来犯,建武帝御驾亲征,奔袭途中遭遇暗杀,不防中箭。箭簇没胸,御医不敢贸然拔箭,言无十分之一的把握保帝生还。
大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武帝不敢冒险,撑着赶回京城,安排臣属,临终托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身为皇后的苏遇立在一侧,抬头扫了眼年轻的帝王,垂了眼没说话。
她抬手轻抚了下小腹,想起了那个成了型的死婴,和那夜这人冷漠的脸,早已没了当初的悲恸与恨意,只是心下喟叹:心爱的女人与厌弃的女人生的孩子,待遇果然天差地别。
等回过神,建武帝已嘱托完毕,他挥挥手,强撑着的那股气陡然松了下来,人便无力的倚在了靠背上。
“陛下!”卫贵妃惊呼一声,伏在他的手臂上哀哀痛哭。
建武帝拍拍她的背,嘶哑道:“放心,朕死后......也保你娘俩安好。”
殿外的御医鱼贯而入,臣子们躬身而退。
苏遇也悄声退了出来。陛下要与心爱之人话别,自是不好打扰,她这个皇后在这里杵着多碍眼。
建武帝盯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没等到发妻的一个眼神,猛然咳嗽了一声,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苏遇进了偏殿,抽出封信件,递给身边的常姑姑,悄声道“嬷嬷,给王肃,今日金吾卫若让半只苍蝇飞进这宫闱,我要他好看!”
又对身后的小内侍道:“几位大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小内侍道了声是,她才微微放下心来。
太子上了位,想必卫贵妃也不会让她舒心,必得军权内政做些后手,这太后才当的稳。
“娘娘,圣上宣您”
大内侍汪全颤巍巍的跑了进来,喘息不匀道。
苏遇颔首,随他进了御书房,殿内寂寂,不见贵妃,明黄帷幔内,建武帝紧闭双目,呼吸微弱。
她看着这张轮廓鲜明却已然灰败的脸,忽又想起了当初那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少年,一时有些空茫。
一只劲瘦的手猛然抓住了她的腕,骇的她猛退了两步。建武帝睁开眼,见了那明艳张扬的面上罕见的惊骇,微微勾了勾唇。
他们俩斗了半辈子,曾想着与她不死不休,现下真要死了,他又觉着便是死也不能放了她,否则地下该多寂寥。
他微微转过脸,浅笑道:“皇后可还曾记得,永熙十七年,你说过要同朕生同衾死同椁,现下便同朕一块去了吧!”
苏遇别开脸,不想再看这张虚伪面皮,缓缓道:“陛下,您是担心自己去后,我会把持朝政,苛待您的心上人吧。”
“是啊,阿仪素来仁弱心善,怎比的过你这功于心计的妇人,朕又怎能放心。”
冰冰冷冷一句话掷出来,建武帝漆黑瞳仁凝在皇后的脸上,见那无波无澜的面上无恨无怒,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忽而就觉得很丧气,满满的斗志似是被戳了个洞,噗嗤一声就散了大半。
他闭了闭眼,重新积蓄了一番力气,捂着胸口微抬起头,厉声道:“汪全,汪全!拿毒酒来!”
年过半百的汪全端镂凤红漆托盘的手微微抖动,悄声跪在了床边。
苏遇扫了一眼青玉盏里澄澈的液体,桃花眼微微上扬,自嘲一笑,暗夜幽昙般刹那芳华,看的建武帝微微晃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