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春从出租车里下来,司机从车窗递给他找零的两块钱。梧桐树下,丁雅荷双手环胸而站,高跟鞋纤细,妆发精致,看表情已是等得十足不耐,不停看时间。她身旁站着倪蕊,冲这边抬了抬下巴,丁雅荷回头,气势立刻如风起。
多少年不见了,赵文春略感不自在,他走近,好心说:“外面风大,要不上家里坐坐吧。”
丁雅荷冷嘲热讽,“那是得回家,把门关起来,免得丢人现眼。”
赵文春微微皱眉,欲言又止,被她盛气凌人的眼神一瞪,又怏怏作罢。
“坐吧,我给你们倒点水。”进门口,赵文春没让她们换鞋,维持着基本的礼貌,一颗心悬悬浮浮,蹦跳得厉害。
倪蕊第一次来这里,一眼就能望到全部的两室一厅,虽干净整洁,但装潢实在是老得不能再老。目光巡视完毕,以不屑鄙夷盖章。
“行了行了,你也别倒什么水了。”丁雅荷站在沙发边,看着他说:“赵文春,当时咱俩好聚好散,各种各路,按道理,今天我不应该上门找你。”
赵文春放下水杯,嘴角微微颤了下,然后点了点头,“啊。”
丁雅荷把他这反应解读成逆来顺受,一下子又联想到曾经共同生活的琐碎不悦。她一直觉得赵文春身上那些文质彬彬和儒雅是最没用的东西,没有男子汉的担当,尽是书生穷酸气。
丁雅荷的审美喜好数十年一日,根深蒂固,至今仍带偏见。
“但我和你有个共同的女儿,这些年你也辛苦,一个人把西音拉扯大,这是你的功劳,我很感谢你。”
赵文春语气平和,“是我女儿,应该的,没什么好感谢。”
被插嘴,丁雅荷越发不快,冷声一哼,“我念你一个男人不容易,但你自己也说了,是你女儿,尽义务,也得尽责任。”
赵文春眉头紧皱,“小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丁雅荷变了脸色,一早上的不痛快逐渐倾泻,“她小时候,我就反对她学跳舞,是你一直坚持,什么兴趣最重要,她高兴就好。就是你这种纵容无底线的态度,才让赵西音如今这么娇蛮不懂事。”
赵文春一下子也不高兴了,“我小西很懂事,你不能这么说她。”
“懂事?呵呵,今天的笑话顶天了。”丁雅荷气不打一处来,“她懂个屁的事儿。”
“雅荷,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怨言,咱们两人合则聚,不合也散了。你去过你喜欢的生活,我守着我的日子,柴米油盐百家味,辛酸苦辣各自担着。事到如今,咱俩谁也不欠谁。你可以选择老死不相往来,但你不可以这样诋毁小西,毕竟她也是你的女儿。”
赵文春始终平声静气,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通透而不乱。反衬丁雅荷,咄咄逼人的姿态越发尖锐。她气得双眼打转儿,情绪澎湃,一字一字道:“赵文春,你还怪罪起我来了是吧?行,今天就跟你把账本算清楚。”
丁雅荷双手环胸,围着沙发来回踱步,高跟鞋叮叮脆响,“你今年五十了吧,才评上正教授吧?你们同组的老张老黄,享受职称待遇都好几年了,哪个资历比得上你?你这是脑子不开窍。还有,以前你是怎么对待我妈的,逢年过节让你买点礼物,你就是听不进,害我被那几个嫂子耻笑。你这是不懂人情世故。成天就知道写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词毛笔字,理想能当饭吃?你家是有金矿还是怎的?你这是不敢面对现实。”
细数罪状,十宗百宗都说不完。
“你自己想想,小西如今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你,她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不是继承你衣钵。”丁雅荷连番发问,火气突突上冒,头顶三丈草木生,分分钟能燎原。
赵文春张嘴欲辩驳,又被她厉声抢了先,“我小西无论外貌还是学历都拿得出手,她本可以找个高门嫁得风风光光,可你看看,你看看她嫁的是个什么男人。根底差,家世不明,不说上好大学,大专你也得拿个文凭吧。他周启深顶多是个暴发户,莽夫。你这个当爸的目光短浅,不知深浅,竟还同意女儿嫁过去,现在尝到苦头了吧。年纪轻轻离了婚,女孩子最好的年龄都耗在那老男人身上了,图什么,啊?究竟图个什么!”
丁雅荷嗓门本就大,说到这里,竟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眼里的泪光隐隐斑驳,“行,这个不怪你,像我,真像我。我们母女俩都遇人不淑,年轻时候蒙了眼,”
赵文春垂着头,心脏哐哐乱跳,每一下都像要砸出胸腔,蹦出嗓眼。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悄悄在胸口按了按,极力调整逐渐紊乱的呼吸。
丁雅荷哽咽哭啼,细细碎碎既刺耳,更刺心。
赵文春忍过这波不适,一开口,嗓音干巴,仍是好言好语:“小西,小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想要她怎么样!”丁雅荷忍下哽咽,咬牙切齿道:“她为了当主角儿,为了出人头地,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这才重新跳舞几天啊,天天跟这个制作人吃饭,跟那个大老板应酬,出息,你们老赵家的孩子出息大发了。”
赵文春脸色一刹灰白,身体一瞬发颤,也就在这个时刻,他的情绪终于崩断那根弦,怒不可遏地抓住丁雅荷的手臂,“不许这样说我女儿,你这是侮辱她!”
“赵文春你发什么疯?松开,给我松开。”丁雅荷被他抓疼,疼得头冒虚汗,“团里老师都找她谈话了,一个女孩子要自爱,这么基本的道理你个当父亲的都不教好。早知如此,离婚的时候,我就该带她走。”
“闭嘴,你闭嘴。”赵文春眼瞳都涣散了,身体明显站不稳,脚步踉踉跄跄,但双手跟烙在丁雅荷身上一般,越来越用力。
一旁的倪蕊慌慌张张过来掰他的手,“你放开我妈,你怎么这么野蛮啊。放开放开放开!”
掰不开,倪蕊就疯狂捶打推搡赵文春。
赵文春老了,枯枝一般的面容染上憔悴,与花红柳绿的两个女人站在对立面,愈发显得孤苦伶仃。他不像丁雅荷,在年轻时候及时止损,断舍离做得绝情绝义,舍弃在她看来没有远大前程的自己,一心高飞,攀龙变凤。他守着幼年女儿,在红尘俗世里平稳朴实地走下去。
家不成家,落叶无根,唯与这个女儿相依为命。
赵文春本就是普通男人,胆怯,平庸,安分守己。他的平凡成为曾经爱人眼里一颗罪大恶极的沙砾。
倪蕊宛如第二个丁雅荷,脾性表情如出一辙,耳濡目染,跟着一块儿看不起这种类型的男人。赵文春跟魔怔一般,死死抓住丁雅荷不松一分劲。
倪蕊高高抬脚,用力踩去他脚背,是真急了,“放开我妈。”
她脚第二次落下之前,就被一股猛力给撞开了。
赵西音从门外跑进来,连人带撞,豁命一般要与倪蕊同归于尽。这一下劲儿太大,两个人摔去茶几,抖落上面的一套茶具,瓷片碎得一地狼藉,刺耳的破裂宛如刀刃划开的血口。
赵西音掐住倪蕊的脖子,倪蕊本能反抗,两人扭在一起,又从茶几滚落到地板,那些碎瓷片又尖又利,刺破女孩儿薄薄的衣料与皮肤。滚了几圈,倪蕊疼得哇哇大叫,赵西音面色不改,骑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死死的。
倪蕊起先还能剧烈挣扎,手脚乱蹬,渐渐的,白眼都给掐了出来。
“疯子!你是疯子吗!这是你妹妹!”丁雅荷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地把赵西音往地上拖。
第一下没拖动,丁雅荷去扑第二下时,门板“砰”的一声巨响,被踹到墙上弹了几弹。周启深这一脚,气势破门而入,像是被人掘了祖坟来报仇的。
他进门就往赵西音身边拦,戾气遍布眼底,“再碰她一下你试试。”
丁雅荷尖声:“她在杀人!”
周启深冷笑,“杀了又怎样,她爱掐就掐,想打就打,掐到她高兴为止。手酸了,我替她来,打累了,我帮她继续。她不叫停,你就给我好好看着!”
周启深本就不是什么翩翩贵公子,童年扭曲,少年艰辛,他性格里从没有春风化雨的一面,阴暗面却真真不少。这是劣根,是丁雅荷最瞧不起的那种骨子。但偏偏能够夹缝求生,乘风追月,嚣张得理所当然,狂妄得天经地义。
倪蕊白眼翻了几道,赵西音的手背青筋凸起。她是真杀红了眼,直到赵文春声音发颤地叫了她一声:“小西。”
如梦初醒,理智续了命。
手劲一松,倪蕊便挣扎着翻身,嘶哑着嗓子爬向丁雅荷,口齿不清,干呕不断,极度恐惧,“妈,妈。”
赵西音背对着所有人而站,静默数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