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不过三十岁许,你幼弟未及弱冠,还有方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就因为他的忠义,尽数做了牺牲之物。”
陈宇直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方青艾的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浮现出了当初的惨剧,母亲、弟弟、奶娘,数不清的人被绑在菜市口,手起刀落间便人头落地。
她的弟弟,是方氏宗族最聪明的孩子,十六岁便满腹经纶,总说着日后要像父亲一样当名好官,可就这一刀,万事成空。
陈宇直还在说,
“她们能想得到吗,她们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只是因为你父亲。”
“别说了!”
方青艾忽然呜咽出声,手中的长刀铿锵落地,她抱着头失声痛哭,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父母皆逝,在这世上她已无亲人,纵然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一般。
陈宇直早在刀落地的瞬间就被谢初云一把扯了过去,霎时间无数的举着火把的禁卫军涌了上来,将方青艾团团围住。
那女子缩在墙角,无助的哭嚎着,像是天塌了一般。
虽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过她信念已塌,已无余力再做什么。
“有些事情并非血海深仇,而是命中注定,你父亲本就不适合官场,他却一头扎了进来,纵然没有那一次的灾祸,日后这种事情也会层出不穷。”
陈宇直说完,然后又悄悄勾了勾谢初云的掌心,温声道,
“将她放了吧,估计以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谢初云闻言,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抬手,示意禁军把人放了。
闹了这一出,也没心思玩什么花前月下了,陈宇直自觉犯了错,亦步亦趋的跟在谢初云身后往宫里走,要多乖有多乖。
谢初云扫了他一眼,
“下回还偷摸摘瓜么?”
陈宇直默。
谢初云又问,
“还苟江山么?”
陈宇直继续默。
苟是得继续苟的,人生就是苟出来的。
谢初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
“身居高位,总是要万分小心的,陛下总得一一学会,日后奴若是不在了,也放心些。”
“不在?你打算去哪儿?”
陈宇直拉着他进了内室,然后倒在卧榻上看星星,谢初云托腮,点了点他的鼻尖,
“奴年长陛下许多的,日后百年,自然也是走在陛下前面。”
“你不是九千岁么,与我也差不离,”
陈宇直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面上沉静,眼中却带了些许和软,
“届时你走了,我也跟着,好不好?”
谢初云笑了,
“这话哪怕是假的,奴听着也欣喜。”
“谁说是假的。”
陈宇直说,
“是真的。”
谢初云神色一怔,然后倒在他怀里笑开了,却是没说什么。
元景十二年,九千岁病重。
谢初云到底年轻时亏了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状,陈宇直半月都不曾临朝了,一直陪着他。
“陛下再不去上朝,只怕那些人又要在私底下骂。”
谢初云依旧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他伏在榻上,软软的笑了,消瘦的手被陈宇直紧握着。
这么些年,自陈宇直继位开始,朝臣便上折子要求大开后宫,觐选秀女,只是他一直没应,先是借口先帝驾崩未过百日,强守了三年孝期,到后来便连个理由都没有,一直荒废着后宫。
时间长了,有人看出些意思来,便说他偏宠宦官,荒废朝政,但其实,陈宇直一直在私下里开办学堂,修水路,轻赋税,利民工,只是这些事都尽数交给了谢初云去办。
谢初云当了半辈子的奸臣,后半辈子为了他,又当了回好官。
陈宇直有时累了,也是不理会朝政的,反倒是谢初云,替他一个个的将奏章改了过去。
说来奇怪,先帝在位时他巴不得对方越昏庸越好,搜罗来无数佳人,迷得他神魂颠倒不理朝政,可换了陈宇直……
陈宇直当了皇帝,这江山便是陈宇直的,陈宇直的东西,谢初云……
谢初云总是想替他守好的。
他叹了口气,
“奴真舍不得陛下。”
谢初云像往常一样,眼中露出些许狡黠,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很小的恶作剧,
“方才的茶有毒,陛下要不了片刻便肠穿肚烂了。”
他指的是陈宇直方才喝的那盏。
谢初云以前不止一次的说过,死了也要带着他一起,陈宇直闻言也不意外,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就不能弄个死的不那么难看的药么?”
说完又顿了顿,
“挺好的,这样谁也不孤单。”
谢初云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摇摇头,
“奴怎么舍得呢?”
他怎么舍得呢。
这人十几年如一日的待自己好,哪怕是假的,装的,也够了。
那年岭南王府初见,是乍见之欢,后来余生相伴,是久处不厌,他又怎么舍得取了他的性命?
陈宇直忽然感觉膝盖一沉,低头,却见一只苍白的手无力的垂在了床沿。
一旁的宦者宫女见状齐齐跪地,声也不敢出。
东厂的副督卫捧着一个锦盒,呈给了陈宇直,
“这是督公嘱咐,要交予陛下的。”
陈宇直垂眼,把盖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掌控三军的兵符,另还有一个册子,上面写的都是朝中众臣的把柄命脉。
谢初云走之前,替他将路都铺好了。
陈宇直喉间动了动,
“宣英王进宫。”
他扶着床沿起身,忽然踉跄了一下,宫人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却见他的衣袍一角被谢初云紧紧的攥在手心。
不过死前所攥,没多久,便也松了。
陈宇直并无子嗣,想着死后让英王继位,因而这几年一直悉心栽培,人来了之后,他将谢初云给的东西,原样给了英王。
启星看清之后仓皇下跪,
“陛下不可!”
他心悦的女子身份低微,当初是陈宇直成人之美,亲自赐的婚,如今二人恩爱有加,育有二子,心中一直记挂着他的恩德。
“有什么可不可的,你本也是赵家的血脉,这么些年,朕一直将你放在朝堂历练,你亦能独当一面了,不要推辞。”
陈宇直挥了挥手,
“去吧。”
说罢,起身朝着内室而去。
启星方才知道谢初云的丧事,见着陈宇直离去的背影,他心中蓦的一慌,
“九叔去哪儿?!”
“朕去陪他了。”
陈宇直撩起帘子走进内室,身影也消失不见,声音却还在耳边回响,
“后事简单些,如果可以,将我与他葬在一处吧。”
元景十二年五月,九千岁谢初云殁,隔日,元景帝驾崩,英王继位,因遇国丧,减赋税三年,大赦天下。
沉闷的钟声响了一百零八道,从长安传过玉川城,又从玉川城传到了玉川县,彼时田间地头有一农汉正在耕地,一名清秀女子给他送饭,听得这国丧之音,一时怔在了当场。
那汉子见她,大步从田间上来,接过食盒责怪似的道,
“你手有伤,不是说过让你别送饭来了吗,多沉,活也干的差不多了,走吧,回家吃去。”
那女子双手手腕处有一道陈年旧伤,闻言用袖子不自在的掩了掩,偕同男子一道回家。
“师兄,你听见了么,刚才的钟声?”
“听见了,许是哪个大官死了吧。”
“不止,你听,那丧钟响了一百零八响,怕是皇上驾崩了……”
这女子便是当初的方青艾,当初她被谢初云放了,一路逃出皇宫,后回师门,嫁给了一直倾慕自己的师兄,隐于田间山野,倒也乐得自在。
二人回了家,女子进屋,再出来却是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裳,男子瞧了只觉奇怪,
“好好的穿什么素服。”
女子正捏着谷稻喂鸡,闻言顿了顿,
“有一旧人去世。”
“关系甚好?”
女子默了片刻,
“他救过我一命。”
“那便应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