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之后,被黄纸符箓锁住的泪珠,悉数由白色变幻为金色,金色泪珠之中,有一奇异身影,如鱼如龙。是为龙鲤泪,被邢沉收入箩筐。
少女沉入东海,却无浪花溅起。
转而听见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吟,如诉如泣。
邢沉站在崖边,朝下望去。
海面底下一只庞然大物,长约百丈,宽数十丈,红白相间。
它迅速沉入海底,不敢回头看。
崖上石碑,两行篆文。
有鲤至此,入海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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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鹏渡船,来去阁。
那位来去阁阁主站在门槛处,才刚抬起一脚,想要迈过门槛,思索一番后,又将脚缩了回去。
阁楼中那鸟笼里,笼中金丝雀嚷嚷着:“懦夫,懦夫。”
那位阁主转过身来,有些不怀好意地望向那只笼中雀。
它立刻低下头开始啄食。
男人笑骂道:“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他忽然愣了愣,身子微倾。
门外一位美妇人笑着走了进来。
“陈阁主好雅致,整日不是遛鸟就是逗鱼,瞧着也不像个甩手掌柜,怎的就如此清闲呢?”
那美妇人走到陈浮身后,也望着笼中雀,伸舌头舔了舔嘴角。
然而这却不是展现风情,只是单纯的兽欲。
一只狐狸,想要吞掉一只金丝雀。
那位来去阁阁主一步迈出,去往美妇人身前,挡住她的视线,笑道:“不知船主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那位鲲鹏渡船的主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省省吧,我对你那宝贝没什么兴趣。”
陈浮笑了笑,没说话。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
都说想要了解一个人,不能听她怎么说,而要看她怎么做。
若吃下那只笼中雀,少说增长五十年修为,虽然不能帮她生出第九根尾巴,却也可以替她拔高一筹境界,而且完全没有后遗症。
如此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陈浮就不信,那女人会不动心?
那笼中雀低头啄了几口食,兴许是吃饱了撑得,胆子肥了,又扯开嗓子朝美妇人喊道:“坏女人,坏女人。”
陈浮一拍脑门,暗叫不好。
那位鲲鹏渡船的船主,笑容玩味地瞥了一眼陈浮,笑道:“陈阁主把它调教的不错,很会说话嘛。”
“哪里哪里。”男人只好以笑容掩饰尴尬。
美妇人走到鸟笼旁,心念微动,瞬间现出八条半尾巴,面容也从夫人面孔回到妖狐模样。
她朝那只五品瑞兽,金蚕天丝雀张牙舞爪了一番,吓得它在鸟笼中蹿来蹿去,扑腾个不停,金色羽毛漫天飞舞,掉落一地。
那金蚕天丝雀也不喊什么坏女人了,聪明地喊起了:“别吃我,别吃我!错了,错了!”
妖狐这才恢复成美妇人的模样,捧腹大笑,乐呵个不停,“瞧瞧你的宝贝,都吓成什么样了。”
陈浮无话可说,屈指一弹,将鸟笼覆盖上一层黑纱,隔绝了美妇人与金丝雀的对视 ,省得吓坏了那只五品瑞兽。
毕竟他还指望着金蚕天丝雀替他挡劫。
那美妇人许是笑够了,见陈浮这一手隔绝视线的小术法,明显是没什么耐心陪她开玩笑了。
毕竟开玩笑这种事,得对方觉得好笑才行。既然眼下对方没什么兴致,她倒也不会自讨没趣。
美妇人开门见山道:“猜猜我从那只纸人眼中,看到了什么?”
陈浮眯起眼,走到柜台边,随手摸出一只算盘,在上面拨弄不停,一边拨弄算盘,一边说道:“船主先别告诉我,让我试试新学的推衍手段。”
那美妇人斜瞥那算盘一眼,笑道:“怎么不用你最擅长的六爻断法?”
陈浮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她倒也不急着催促,随意找了根板凳,就此坐下,手指微动,身后那扇大门自行合拢。
约莫二三十息的功夫,男人停下了手中动作,只是似乎仍然拿捏不定。
他眉头微皱,说道:“陈某推算出两件事。”
美妇人饶有兴致,“哦?说说看。”
男人说道:“第一件事,卦象显示‘火水未济’,想必眼下的时机,对船主有利,船主即将化被动为主动,只需要保持小心谨慎行事,便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女人有些欣喜,“听起来不错,第二件事呢?”
陈浮瞄了她一眼,说道:“这第二个卦象,有些特殊,若是让船主知道,便不灵验了。”
美妇人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男人笑道:“不过根据推衍出的两件事,陈某大概可以猜测到,船主通过那只纸人看到的景象。”
陈浮忽然收敛笑意,伸出食指,朝身前虚点一下,仿佛有无数波澜荡漾开来。
他说道:“大水苍茫为海。”
陈浮袖袍一拂,身前又出现一道波纹凝结而成的起伏。
他继续说道:“峰峦叠嶂为山。”
此时,那位美妇人的眉毛微跳了下。
那位来去阁的阁主,最终盖棺定论道:“临山观海。”
美妇人先是有些激动,等了片刻,见他说对了一半,只是还未说全,以为是那陈浮新学的推衍之术不过如此,正打算再取笑他一番,然后给出完整的答案。
不曾想男人迟疑片刻后,转过身来,胸有成竹道:“入海为龙。”
那位鲲鹏渡船的船主,瞬间起身,她眯起眼,缓缓鼓掌道:“陈先生神机妙算,令人钦佩。”
陈浮收起那只算盘,淡然笑道:“船主谬赞了。”
美妇人缓缓向男子走进,凑到他眼前,伸出手指轻轻划过男人胸膛,眼含秋波,吐气如兰道:“陈先生现在能不能告诉人家,第二个卦象?反正眼下这里,也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言语之间,她眼中竟泛起一丝紫光,那是狐族与生俱来的能力,加以修炼之后,对付男人威力无穷的媚术。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狐族施展媚术,被魅惑之人基本上是任她为所欲为了。
可并没有出现想象之中那她问什么,他答什么的景象。
只见陈浮不动声色地将美妇人的手移开,屈指一弹,一缕灵气击开大门,来去阁“重见天日”。
秋波尽散,万千柔情被击了个粉碎。
男子想必有一门令心神守一的法子,可不受媚术魅惑。
陈浮微笑道:“我不可说,你不可知。须知你知则不灵。”
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媚术都无功而返,女人无奈笑道:“那便不强求阁主解答了。告辞。”
男子目送那位鲲鹏渡船的船主走出来去阁,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有求于他时,喊先生,无求于他了,就喊阁主。
想来想去,都与自己豢养那只笼中雀,有些相似。
女人果真善变。
陈浮挥挥手,解除鸟笼的黑纱障眼法,使得那只金蚕天丝雀也能够重见光明。
他笑望向笼中雀,自言自语道:“应劫之人无论道法多高,也无法看透自己已入劫中。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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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禾王朝。
那位身着白龙鱼服的贵人,此刻已经将身上的衣裳,换为了龙袍。
夜已深沉,朝堂之上,仍有两人。
门外静谧无声,门内落针可闻。
龙椅之上那人,一手撑着半边脸颊,略显困倦。
此人乃是大禾王朝皇帝,阮敛。
之前曾为了求个“解”,不远万里从玉藻州出发,赶赴那扶摇天下的小疙瘩地,鸿鹄州。还在金淮城飞雪客栈入住,与书铺老先生有过一场问答。
也就是那一次,阮敛在飞雪客栈甚至遇到了刺杀。
对这位大禾王朝的皇帝陛下来说,倒也算是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饭。
宫里宫外,都有不少人想要阮敛的性命,所以在玉藻州大禾王朝,甚至有光明正大挂牌招纳弟子入门的刺客堂。
而这些以追求刺杀庙堂之上身份尊贵之人为目的的刺客们,阮敛便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要么被豢养在暗无天日的房间,被秘密训练,被暗中派遣。
要么就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亡命徒,为求活命,不得已加入这样的刺客组织。
再不然,便是那些力图追求荣华富贵,甘愿铤而走险的家伙们。
人生在世,若无身世背景,想要出人头地,无非靠两样东西。
文武二字而已。
舞文弄墨若是不行,便只能舞刀弄枪。
而文武两种出人头地的选择中,又可分别划分为明于暗,两种选择。选择之后的选择,之后还有选择,细细划分,选择不止一种。
好似那大树分叉,树干长出枝丫,枝丫又分出梢角,捎角还能长出花果。
有一位藩王,其实本该被阮敛称作皇兄,可阮敛从不这样称呼他,反而叫他王兄,个中意味,耐人寻味,值得玩味。
这位大禾皇帝的王兄,名为阮玉树。此刻便神色凝重地站在金銮殿中,心中慌忙不已,明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甚至在掌心捻住一张清静符,避免自己过于紧张而流出汗来。这也是他不敢将手伸出衣袖的原因。
他方才奉召,前来觐见,在向阮敛行君臣大礼之后,询问阮敛深夜召他入宫,所为何事。
其实所为何事,阮玉树清楚的很。
可他当然要装装样子,即便那位大禾皇帝心中敞亮得很,对派出刺客的幕后主使早有怀疑,但阮玉树已经想好,打死都不认,毕竟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大禾王朝讲究师出有名,事出有因。
不打无因无果之仗,也不动无辜无妄之臣。
凡事讲究证据。
这也是阮玉树,胆敢深夜只身前往宫内觐见,却又不带上随身侍从的原因。
否则以他大禾第一藩王的身份,是有资格,也有权利带侍从进宫面见圣上的。
是这位藩王自己不想露了怯,只身前往,不是显得更加身正不怕影子斜么?
反之,若只因自己皇兄提议想要“叙叙旧”,就带上侍从赴约,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显得他阮玉树做贼心虚。
沉寂许久的大殿,终于有人开口说话。
阮敛微笑道:“方才不是喊杨公公说了,只是请王兄来叙叙旧么。王兄怎的糊涂了,还问朕深夜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清静符只能使阮玉树身上清静,却不能使他心中清静,刚才一个慌神,便连这事儿也给忘了,真如阮敛说的那样,是他糊涂了。
不过阮玉树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立刻就急中生智,左右环顾一番后心中大定,忙赔笑道:“圣上若真是想召臣叙旧,难道不应该选在书房吗,又怎会让杨公公,带臣来金銮殿呢。”
倒是瞬间又把问题抛回给了那位大禾王朝皇帝。
阮敛眉头一挑,点头道:“王兄说得有理。”
若在书房召他觐见,那便是兄弟之间的身份,把酒言欢,叙旧一场。
可在正殿之上宣他觐见,铁板钉钉是要跟他以君臣身份相见。
“那朕便有话直说了。”
阮敛打了个响指,金銮殿外一直奉命守候的两位禁军带着年轻男子进入大殿。
阮玉树微微侧过身子,瞥向那人,眼睛微睁,心中一震。
那被两名禁军搀扶着进入大殿的年轻男子,便是大禾王朝太子,阮敛的儿子,阮正初。
同样,也是这位大禾太子,主动邀请藩王阮玉树,联手策划派遣刺客暗杀皇帝阮敛一事。
太子阮正初浑身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几乎已经不成人样,他此刻连眼睛都无法全然睁开,眼皮上一大块血肿,让这位太子只能半睁着眼,从缝里看人。
显然,阮正初已经被用过刑了。
难道······
此刻,哪怕是掌心捻着一张清静符,都不足以再替阮玉树缓解压力。
这位大禾第一藩王,额头滑落几粒汗珠,他咽了口唾沫,随手抹去汗珠。
“正初,还不给你皇叔请安?”阮敛似笑非笑。
此言一出,两名禁军松开了手,任由太子瘫软在地,看着他慢慢爬向那位藩王,口中呢喃着:“皇叔···皇叔,帮我替父皇求求情。”
年轻男人用尽力气,死死地抱住阮玉树的腿,不肯放手。
在那位藩王心中,便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偏偏他还不能当着阮敛的面,一脚将太子踹开。
阮玉树冷静下来,强挤出一个笑容,转头问阮敛道:“敢问圣上,太子这是犯了什么错,让您龙颜震怒啊?”
试探一下,阮正初未必真就交代了一切。
然而阮敛的话,却让藩王的心中,瞬间吊起一块石头。
那位大禾皇帝笑道:“没什么大事。”
“不过是策划谋反,意欲弑君弑父,一个小小的大逆不道之罪罢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送他上路。”阮敛脸上笑容更盛,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宣告自己孩子死刑的父亲。
大概生在帝王家,便是天生铁石心肠。
此言一出,藩王阮玉树都不敢接话了,生怕自己一个没说对,便与侄侄一同上路。
众所周知,皇帝阮敛,言出必行。
既然他发话说太子要死,那可怜的阮正初,便一定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阮敛忽然止住笑容,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问那阮玉树道:“王兄,你怎么了,何事惊慌啊?”
这话没有刀枪剑戟,却暗藏杀机,字里行间,那位皇帝已经出剑了。
帝王之剑,直指藩王之心。
原来是那位所谓的大禾王朝第一藩王,此刻已经汗如雨下,开始不断地用衣袖擦汗了,他冷不丁地将手伸出袖子,才看见那张清静符,早已被自己捻了个粉碎,零零散散地碎在手心里,被汗水浸湿,黏在手掌上。
地上那个命不久矣的太子,还在抱着自己的腿,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皇叔,救救我···救救我。”
阮玉树强忍住跪倒在地,坦白求饶的冲动,硬着头皮说了句:“没想到正初竟然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唉,太子糊涂啊!”
皇帝阮敛,差点就要拍手鼓掌,为藩王的精湛演技拍案叫绝了。
不曾想阮敛立刻反问道阮玉树:“王兄此言何意啊?”
阮玉树不明所以,颤颤巍巍道:“臣···臣的意思是,没想到太子竟会犯此滔天大罪,太不值当了,实在糊涂。”
皇帝又反驳道:“糊涂?太子哪里糊涂了?身为朕的孩子,身为大禾太子,若是不想坐朕的位子,那才是真糊涂。”
那位藩王听到此处,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点头称是,还是摇头反驳皇帝了。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可以被冠上一分罪名。
若是点头,皇帝便可说他居然真的同意这种荒谬的想法,难不成是想跟太子一起谋反?
若是反驳皇帝,更不必多说,阮敛大可以治他一个以下犯上,僭越之罪。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大禾的第一藩王,已然乱了阵脚。
阮敛却又瞬间收起那严肃的神情,转而开始缓和气氛,他笑道:“王兄慌什么,朕又岂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显然,让阮玉树进退为难的罪魁祸首,那个大禾王朝的皇帝陛下,知道那位藩王是被自己给难倒了,点头摇头都不对,便只好愣着。
阮玉树又岂会知道,哪怕是不开口,阮敛依然可以治罪于他。
藩王朝皇帝行礼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臣甘愿受罚。”
皇帝阮敛摆摆手道,主动切开话题,问道:“王兄可知道正初是怎样策划的这一切么?”
阮玉树背心发凉,冷汗直冒,强颜欢笑道:“圣上说笑了,臣怎么知道。”
出于心虚,他以眼角余光偷偷瞄了躺在地上那年轻太子一眼,心中祈求着对方没有把他给招出来。
只从眼下阮敛的表现来看,似乎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却又没有把握证明自己的的确确参与了谋划刺杀皇帝一事。
那么只需要自己谨慎行事,小心说话,哪怕是蠢太子狗急跳墙,到时候自己只需要一口咬定太子是临死之前,想要拉自己垫背,便无性命之忧。
皇帝阮敛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对啊,你瞧瞧我,都被太子气糊涂了。王兄又岂会知道此事呢。”
说完,他起身,从龙椅上走下台阶,走到太子面前,那个病急乱投医的太子,便又立刻连滚带爬地扑到自己父皇脚边,抱住阮敛的大腿,声嘶力竭道:“父皇,儿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儿臣定当重新做人,为父皇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无二心啊父皇!”
阮敛蹲下身子,轻拍了拍太子肩膀,既像是对阮正初说,又像是对阮敛说了一句话。
朕给你的,你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