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城?”
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书生双腿悬空,坐在一株梨树上,双手撑着树干,笑眯起眼。
在书生身旁,是一位不再喜欢以发簪束缚青丝的女子剑仙,身着月蓝色长裙,站在树枝上遥望一座府邸。
“嗯。长青此前追查的那群暗中帮助大煊王朝捉拿紫微书院山长李浩宕的炼气士,似乎就是玲珑城的人。”女子剑仙双手负后,一双眸子古井不波,似有心事。
那书生腾出一只手,从梨树上摘下一片梨花花瓣,轻轻催动识海中的灵气,将花瓣抛向空中,看着那花瓣浮空,缓缓飘向远处那座府邸。
白衣书生轻声说道“我在不夜山,以观复神通瞧到些线索,不知跟玲珑城有没有关系。”
女子剑仙“哦?”了一声,淡然道“不妨说来听听?”
他思索一番后,说道“唐仙子不觉得,李子衿活得太长了么?”
唐吟眯起眼,转头看着那白衣书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梁敬微笑道“此事还需‘从头来看’。那一日,我与长青兄‘恰好’相约大煊京城吃酒。李子衿一行人,便‘恰好’也来到大煊京城,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了。饭后散步,我们与他们,‘偶遇’湖心亭。也就是那时,大煊王朝才堪堪发动第一次刺客突袭。
唐仙子不觉得,有些蹊跷么?对付几个当时连长生路都没踏上的小子,唯一一个能还手的武夫宋景山,也才三境而已。若大煊真是有意要取李子衿性命,大可以在他们踏入京城之时就动手。何须等到我与长青兄出现在湖心亭?”
言语之间,白衣书生忽然感到背心一亮,因为身旁那位女子剑仙,已经眯起眼,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太友好的杀意,仿佛此刻正有一柄本命飞剑,悬停在书生脑后,跃跃欲试。
唐吟轻笑道“你与长青,是喝花酒去了吧?”
梁敬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赶紧摆手摇头道“怎么会呢,那不能够呀。”
女子的关注点,好像从来如此清奇。
分明自己是在与她谈论正事,结果长篇阔论叙述下来,这位女子剑仙偏偏只关注了那“相约吃酒”四字。
梁敬咽了口唾沫,感受到女子剑仙的气息压迫已经消失,他这才讪讪笑道“那我接着说正事?”
唐吟微笑着轻轻点头。
书生如获大赦,又从树上摘下一片花瓣,微弓着身子,眯起眼瞄准远处那座府邸,以食指中指捻住那瓣梨花花瓣,悄然运转灵气,朝府邸那边猛地一掷。
淡粉色花瓣浮空,缓缓飘浮向那边。
从这时起,书生身旁那位女子剑仙就有些在意了,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梁敬侧脸一眼,倒是没瞧出什么破绽。
梁敬接着说道“看起来,背地里执子之人,不仅对李子衿的性情了如指掌,甚至对我,对长青兄,也都有过深入了解。而且······如果将长青兄那张符箓也算在内的话,恐怕那执子之人,连云霞山都已经悄然算计入内。”
说到这里,书生语气轻了许多,不时放缓语速,偷瞄身旁那位女子剑仙的侧脸,揣摩着她的神情。见后者情绪稳定,没有太大的起伏之后,他这才安心继续解释。
梁敬摊开右手,掌心蓦然出现了一张地图。
是个简易版的扶摇九州绘卷。
绘卷之上,只对一些名山峻岭和几条声名赫赫的海域有所标注。对于各州世俗王朝、各大仙宗,皆无标注。
但这幅扶摇九州绘卷之上,多出了一条以朱笔描下的长线。
那条红色长线蜿蜒曲折,婉转起伏,辗转在好几州之地。
自仓庚州太平郡起始,途经大煊王朝,再倏忽之间“跳跃”至云霞山,而后岔道燕国,几乎将整座燕国给盘绕了一圈,于燕国永安渡仙家渡口再度跳跃,去往不夜山,而后于不夜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环,再度“跳跃”至鸿鹄州。
期间,那条朱线从仓庚州连接到鸿鹄州,中间还经过了一座桃夭州,已经几乎横跨了大半个扶摇天下版图。
唐吟仿佛瞧出了些什么,只是又不敢确定。
梁敬收敛笑意,正色道“想必唐仙子已经有所察觉。这是李子衿的‘逃亡路线’。
一开始,我也只当那是逃亡路线。直到那一日,我心思一转,简单描下扶摇九州绘卷,试图将那少年逃亡的路线以朱笔连接起来,描点成线,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依唐仙子看,这像什么?”
“蛇?”唐吟几乎脱口而出。
下一刻,这位女子剑仙瞳孔蓦然放大,死死盯着那只朱线在鸿鹄州盘桓的几圈奇特形状。
像是犄角,只是初生,未成气候。
梁敬替她给出了正确答案“是龙。”
梁敬拂袖一挥,从那张绘卷中拂出一道光幕,浮现在二人身前。
书生沉声道“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只说画龙点睛这门神通,日夜苦练数年,对于‘白纸生龙’一事,颇有心得。若无意外,等李子衿走完鸿鹄州那条白龙江,那么这条‘朱线’头上的犄角,也将成型。”
两人身前那道光幕,蓦然绽放出些许光芒,被梁敬以儒家神通“白纸生龙”具象衍化的一条红色巨龙逐渐浮现,当红龙的头颅之上,犄角缓缓长成之时,就连光幕外的二人,都像是能感受到一股震慑八荒的龙威。
唐吟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看似逃亡,实则······?!”
那个丰神俊朗的书生,屈指一弹,击碎那道光幕,免得天机泄露,他神色凝重道“没错。他在走江。走的却不是白龙江,是那以扶摇天下为版图之‘江’。”
女子剑仙沉声道“我曾与李子衿有过一场问心,他提到自己是‘剑主’。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会有如此手段?”
梁敬摇头道“正如你我、长青兄,甚至云霞山、不夜山,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推动李子衿‘走江’的棋子而不自知一般。我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走江’吧。下棋的人,很高明。
如果以大煊的围棋九段区分那人与其他棋手的区别,那么如今是九段的我,只能算一段,而那人明显是“新九段”,且那还是他一个人的九段。其他人,至多只能达到八段。
至于你提到的‘剑主’,我在镇魔塔守陵人钟余那边,拿到过一本古籍,最近费了不少功夫,才破译了其中九牛一毛的古老文字。猜猜看,我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女子剑仙轻轻噙首,“该不会,是剑主吧?”
他笑道“就是有这么巧。梁某甚至怀疑,就连这件事,也是那执子之人特意想让我发现的了。”
唐吟皱着眉头,呸了口,左手化掌为拳,嗔怒道“哪来那么多糟心窝子的事儿!莫让老娘逮住了,要是那个背地里使坏的家伙落到老娘手里,看我不一剑给他剁个稀碎!”
梁敬不认为她是在说笑,哈哈笑道“唐仙子放心,那人下棋虽然厉害,可境界一定没你高,必然不会是仙子的对手。”
两人相视沉默一番。
白衣书生暗自催动灵气,想要离开,却发现脚下似被人以一股柔和剑气束缚住了,无意伤他,却又让他无法御风离开此地。
他无奈道“我说唐仙子,在下都已经在这里陪你聊了几日,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寒暄聊到正事儿,如今梁敬在你面前,连半点儿秘密都不剩了,真是无话可说无事可聊了,你就行行好,把我放了呗?”
梁敬心中千不该万不该,早知道前些日子收到唐吟的飞剑传信时,就不离开梁府,陪她来这边“聊天”了。
当时女子剑仙说是想要去赵府找赵长青,但是碍于一个人不好意思上门,非要拉着自己一起来。
是,梁敬一开始是拒绝的。唐吟的语气也很柔和,半点没有勉强他的意思。只是当时书生的脑袋后面,悬着一柄十境剑仙的本命飞剑。
半点也不想体验透心凉是什么滋味的梁敬,这才“心甘情愿”地陪女子剑仙千里迢迢赶到赵长青的家乡舞阳城来。
可是两人都走到赵府门口了,女子剑仙却又停下脚步,唯唯诺诺,止步不前,半点没有了十境剑仙的威风和气场。俨然一副小女子姿态。
当时唐吟扯住梁敬,眼中满是犹豫,她轻声问道“我一个姑娘家,不远万里来别人府邸找人,会不会不够矜持啊?会不会被长青的爹娘穿小鞋?长青要是不帮着我说话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坐,怎么讲话,手要放在哪里,才算得体?夜里住哪里?他们会不会当场让我演示针线活?我可做不来这个······”
当时女子剑仙一系列“妙语连珠”说得梁敬瞠目结舌。
梁敬只能是安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唐仙子不过就是长青兄一位朋友,‘顺便’路过舞阳城,再顺便到府上来看望一下长青兄,在看望长青兄的过程中,‘顺便’再拜访一下二老而已。”
可不论书生如何宽慰女子剑仙,她就是始终放不下这个心,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于是两人便在城外梨树林里,高谈阔论了好几日。
都是高境界大修士了,自然无需睡眠,也无须进食。
可要梁敬这么干瘪瘪地挂在枝头好几日,连嘴皮子都说破了,口水费尽,就是无法说服唐吟鼓起勇气去敲开赵府的大门。
他也有事要做,总不能就这么一直陪唐吟干等下去。天晓得这位女子剑仙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出那份十境剑仙的气势来?
可是眼下自己要离开,唐吟也不肯。两人就这么干耗着,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唐吟懊恼道“喂,你这家伙也不帮着出谋划策,就知道关键时刻掉链子,有你这般做朋友的么?”
书生委屈道“我倒是给你出主意了,拿了一壶女儿红给你,喊你酒壮怂人胆。闷头干了再去敲门。你不是不乐意喝酒么······”
天色将暗。
梁敬翻了个白眼,心想此前自己递去赵府的那两瓣梨花花瓣,到底有没有送到赵长青手里啊。
他要再不来把媳妇儿带回去,自己可就得闷死在这树林里了。
那位女子剑仙咬牙切齿一番,最终似乎下定了注意,她猛地拨开垂落胸前的秀发,喊道“拿来!”
梁敬一惊,见女子的气势不像是开玩笑的,赶忙摊开手掌,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壶女儿红,嘱咐道“唐仙子,适量适量啊。喊你闷头干是开玩笑的,酒这东西,喝多了容易醉。”
不等书生嘱咐完,女子剑仙已然一伸手,从他手里抢过了那壶女儿红,一掌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单手将酒壶举过头顶,仰头豪饮。
“咕噜咕噜咕噜······”
梁敬吓了一跳,上前一步劝道“唐仙子,你不要······”
不曾想唐吟随手一掌将梁敬推开,不让他阻拦自己饮酒壮胆的举动。后者只能是站在一旁干瞪眼,眼睁睁看着那位女子把一壶女儿红给一口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