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天下。稷下学宫大门。
阴阳家樊宓身后背着个竹篓,竹篓里头装着一只傀儡童子,双目无神,已然陷入沉睡。
他一脚踏出大门,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滋味不错。
此前他曾在大煊京城,于闹市之中当着整座大煊京城“三教九流”的面,耍了一处瞒天过海的戏法。
戏法表面之上,是以自己身后那只覆盖着从某处洞天得来的遗蜕的傀儡,与自己扮演父子,进行一处早已失传于扶摇天下的神仙索戏法。
然而事实,却是樊宓暗中藏纳一粒心神芥子进入那遗蜕之中,操纵其飞上云层以偷来的一门儒家“观复”神通,看那小书童的识海。
可惜当时由于那名为李子衿的小书童,尚未开辟识海,更没有踏上长生路,所以姓隋的老东西究竟是不是只留下三道剑气在他体内,还很难说。
无法发现那位早已开天离去的老剑仙到底有无留下后手,那么就无法窥探那名为李子衿的“小书童”,究竟是与大煊王朝的国祚相关,还是与那装了三十二年孙子的燕国国祚相关。
可至少有一点,樊宓可以肯定,那就是李子衿,绝不是一个书童这么简单。
那少年是一枚棋子,然而下棋之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那枚棋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将他放上了棋盘。
无形之子,甚至不会被计算在三百六十一枚棋子之中,连弃子都算不上。哪怕大煊王朝那样对他痛下杀手,似乎下棋之人也没打算出手将他救下。
真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樊宓不信。
所以后来,他跟随着李子衿的步伐,去过云霞山,去过鲲鹏渡船,到了不夜山的上空,碍于自己的气息难以掩盖,至少逃不出守陵人钟余的眼睛,所以樊宓“先行一步”,去往桃花渡,亲手开启那场夜叉山之战。
以此战迫使李子衿离开桃夭州,然后再度先行一步,去往鸿鹄州埋下暗子。
甚至那些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樊宓棋子之人,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阴阳家樊宓,喜好推衍天机,喜好“先行一步”,喜好伏线千里。
李子衿所走的路,看似毫无章法,其实都是暗中被他铺好的“道”。神不知鬼不觉,他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瞒。
会时常分出心神,穿梭在世人魂魄之中,不让本体这个樊宓保留那样的记忆,待到万事周全,再心神归窍,掌控大局。
如此反复。
哪怕是扶摇天下山巅大修士,近在咫尺,以无上神通玄妙手段查阅樊宓的心湖、记忆,那也只能是空手而归。
因为阴阳家的人,瞒天瞒地瞒鬼神,甚至连自己也要瞒。
只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棋会落子于何处,才不会被棋技高于自己的对手猜出来。
多贪一剑,有些有趣。
那么我樊宓,如果多贪一子呢?
胜天一子,又该如何?
世人只知道玲珑城,喜好操纵世俗王朝国祚,最爱混迹于扶摇九州各大藩属小国中,依靠游说、辩论、推波助澜和暗度陈仓来借机偷走一国气运。
明面上辅佐那个可怜的藩属小国,实际上却以逆天而行的手段将一国国祚“错误”地绑定在他国山水气运之上,再以倒行逆施之阴阳秘术,改换那藩属小国的气运。
要么,以读书人,参加科举,节节高升进入庙堂,若能得君王信任,那么便想方设法架空君王。要么,辅以狐妖化人,参加选妃之举,为其装扮一个看起来过得去的门面,使其进入后宫,哪怕是从宫女做起,凭借狐妖天生媚术以及得天独厚的魅惑神通,依然可以轻易上位,做妃子,得宠幸,祸乱宫闱。
历来的世俗王朝,毁在这样手段之下的不在少数。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
所谓玲珑城,也只不过是阴阳家后人“开宗立派”后留下的“外宗”,甚至连下宗都不算。
同样是由樊宓与师弟,仅仅两人,便将一座玲珑城玩弄于鼓掌中,连自己已经成为了阴阳家的下宗而不自知。
樊宓在文庙这边,说是听了两个月的课,实际上乃是受了两个月的罪。
饶是脾气好到能够独钓寒江雪,十年不扯竿的樊老道人,都已经有些烦了。
在外用化名,在文庙得用真名。
真名给了出去,就相当于把柄握在人家手里。
文庙那群老匹夫,虽说未必就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将他樊宓软禁于此,日日以“之乎者也”来“洗礼”这位阴阳家传人的耳朵,也着实让人头疼。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高悬于这座稷下学宫大门之上的四字牌匾。
君子不器。
樊宓难得笑了笑,“儒家也就这四个字勉强过得去了。”
什么当仁不让,什么舍生取义,都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连命都没了,还要义有什么用?
扶摇天下四座文庙,十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分别由四圣、十二哲、七十二贤坐镇。
每座文庙的派系都不同,每一文脉的主张与思想自然也不同。
十大学宫与七十二书院门口的牌匾和碑文自然不尽相同。
可独独四座文庙都不约而同地不去说自己这一文脉的主张。
有人猜测,是四位圣人都认可了其他派系的学说。
认为学问上升到一定境界,不需要分个高低。
只要是对人有用的,那毫无疑问,都是好学问。
有些书院与学宫的主张,在世人眼里就是离不开“迂腐酸臭”四字。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对于读书人的印象停留在“刻板迂腐,食古不化”
而有些主张,却也实实在在的被世人尊崇。
阴阳家樊宓就十分喜欢那位“天纵之圣”的这句君子不器,跟他的行事风格很像。
一阵清风拂过。
一个布衣儒袍,腰悬玉牌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樊宓眼前。
此人目光如炬,长眉如柳,身如玉树,身形有些许模糊。
玉牌铭文“自省”。
樊宓思索了片刻,随后认出了来人身份。
眼前这位读书人,分明是那七十二书院其中之一,牌匾为“克己复礼”的思过书院山主,杨追思。
四圣中,孔圣曾言,人分五等,“庸、士、君、贤、圣”,时间多数人都在第一,第二之间。
少数人才能跻身第三阶段的君子行列。更少数人,能够成为万中无一的贤人。至于那凤毛麟角的圣字,更无几人能得。
偌大个扶摇天下,也就只出了坐镇四文庙、十二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总共八十八位圣人。
其中十二学宫大小祭酒、七十二书院的正副山主,除了修为极高之外,各自还拥有自己的本命字。
如同剑修的本命飞剑,武夫的本命拳,道士的本命法器,僧人的本命经文一般。
这些本命术法威力极大,杀力极高。有的修士甚至能够依靠本命物完成越境击杀。并非所有时间修士都有本命术法或是本命物。有本命术法者,实力当提一境对待。
两人互相作揖。
“见过杨山主。”
“樊先生,别来无恙。”
儒衫男子转头望向一处,若有所思,“拜剑阁一役后,我与樊先生有数十年不见了吧。”
樊宓点点头,只是觉得眼前的杨追思好像身形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而且他脸色苍白,好像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杨追思笑意盎然,随口问道“樊先生游历扶摇,可曾得到破境契机?”
樊宓如实相告,“杨山主真是热心肠,竟然还要帮着樊某考虑修行之事。”
儒衫男子轻抚“自省”玉牌,“天下一家亲嘛,应该的,应该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杨追思又问道“本不该过问你们阴阳家的事,即便要问罪,想必稷下学宫的两位大小祭酒也已经问过了。只是······天行有常,阴阳家暗地里做得那些勾当,可得有个度。”
樊宓正色道“这是自然。至圣先师尚且有一句‘随心所欲不逾矩’,樊某会确保自己与师弟,在规矩之中行事。”
那杨追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事,他问道“阴阳家真要在鸿鹄州大行其道?”
樊宓抚须而笑,眼神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位贤人。“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鸿鹄州陆沉既是顺天而行,又是大势所趋。阴阳家其实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拿出一面镜子,让天下人瞧着那一州陆沉罢了。隔岸观火,难道也不合儒家规矩?总不能让樊某这把老骨头,去拦那海水吧?”
杨追思摇了摇头。“方才杨某已经说过了,之所以会有此问,完全是······你就当杨某是优柔寡断。”
樊宓摆摆手“多的不敢说,至少有一点,老夫可以拍胸脯向杨山主保证,我阴阳家绝不会与文庙为敌。”
他这话,说了七分真,三分假。
阴阳家不会,却不能保证阴阳家的朋友不会。
杨追思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那我就放心了,告辞。”
儒衫男子身形瞬间消散。
樊宓恍然大悟,原来是元神出窍,难怪。
这位阴阳家的老修士闭上眼,遵循着方才杨追思短暂停留在此地留下的那抹“蛛丝马迹”,开始溯源。
这是阴阳家一种秘术,可跟随他人的元神找到其真身所在,只能观看,无法干预,而且有被发现的可能。
一座濒临破碎的福地天幕内。
在衔接洞天福地与扶摇天下的入口处,有一座两界碑,用以维持这座洞天福地的灵气平衡。
“两界碑碎 天地崩塌”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了。
一双“眼睛”凭空出现在两界碑前,这座两界碑已经破败不堪,看样子支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