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摘眼神有些迷糊,全不见了刚才那般透亮,不知是想到了已故袍泽还是无奈这朝局混沌,良久,才缓缓说道:“此次武举三甲尽是官宦之后或与之相关切者,老夫虽为兵部尚书,却手中无权,左右不了朝政时局,惟有尽力在像你这样的人中力举二三,否则真是担忧到用人之时无一人可用。”
陶臣末见老尚书有些悲切,也没说些安慰的话,只是躬身倾听,再加上老尚书一些话语让他想到了已故恩师,自己也甚为伤怀,此刻的沉默才是最好的平静方式。
良久,颜青摘才又开口道:“老夫说这许多显得有些啰嗦了,两日之后才能决定你们的任地,此事老夫再也无权干预,至于你们何去何从,全看上天愿再给大渊多少气数,不过不管今后要往何地任职,还望你切记老夫今日之言。”
陶臣末点点头道:“自从家师仙逝,数年间从无一人对我有此点拨,大人交代,小人必定铭记在心。”
颜青摘私下召见陶臣末本是想探寻故人踪迹,陶臣末随虽闭口未言,但颜青摘已然明了,这才谆谆教诲,因朝中还有公事要办,颜青摘先行去了,陶臣末随后出了太和殿。
出了殿门,图兰冰穆果然在此等候,寒暄几句,图兰冰穆便引着陶臣末去了一处静雅酒肆。
图兰与陶臣末入座,那彪形大汉自行在旁边一桌坐下,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陶臣末不由得问道:“世子,何不让这位兄台一起饮两杯?”
图兰冰穆无奈的摇摇头,说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在这皇城,我是大渊质子,就连跟着我的弃族兄弟也都紧紧的看着我,不让我喝酒,不让我闲逛,更不得与陌生人接近,我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准予我和你共饮的,你说我苦是不苦?”
陶臣末哑然失笑,道:“世子有此兄弟还当真是烦恼。”
图兰冰穆摆摆手道:“我们别说这呆子了,你也别一口一个世子,直呼名讳也并无不妥,我听来还自在些,来喝酒。”说罢举杯相邀。
一杯酒尽,图兰冰穆问道:“这榜是入了,陶兄可有稳妥去处?”
陶臣末脸色又变得肃然,缓缓道:“应考之前倒是有那么几处去处,不过事态如此发展,有些东西也已然看清了,如今再谈有何去处也是多说无益了。”
图兰冰穆点头道:“也是,我在朝中十多年,这朝政如何甚是清楚,只是陶兄当真就此听天由命?”
陶臣末为图兰冰穆添满酒,问道:“图兰兄既说清楚这朝政时局,若不当我外人,可否愿意为在下分析一番?”
图兰冰穆觉得有时候甚难猜测这为陶兄的意图,每次想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却又被这位仁兄问走了,自己答回来又会发现先前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浅薄,不过他没有犹豫太多, “陶兄哪里话,反正今日无事,我也不妨为陶兄说道说道,”图兰冰穆饮了一口酒,继续说“大渊太祖皇帝当年设左右宰相,无非是想防止朝臣独大而左右制衡,可现今天下人人皆知,朝堂之上虽仍有左右宰相之名,实际上却是左相秦庸一人独断,咱们这位秦相由军队入手,培植亲信,广散门生,右相百里忌总领下的刑部、吏部两大尚书都是秦相的门生,恰好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又是秦相女婿,百里老宰相明知秦相独断专权却也无计可施,为表抗议只得请病告假,任凭秦相胡作非为,如今户部、刑部、吏部三位尚书,安、靖、佑、渤四州的刺史,以及安、凉、桐三大军州的将军可都是秦相门生或者子侄,兵部尚书颜青摘大人虽非秦相一派,但是兵部除侍郎外的要员都是秦相的人,且近年来颜尚书与秦相多有冲突,被换掉恐怕是迟早的事儿,毫不夸张的说,如今大渊天下可有一大半是秦相的,这绝非危言耸听。”
陶臣末道:“这就是了,大渊朝廷向来视北方诸部为最大威胁,这也是图兰兄为何在泰安为质的原因,哦,在下实话实说,图兰兄不要介意,靖、安、桐三洲与北弃领地接壤,自是大渊重地,而这些军州的实权又都在秦相控制之中,图兰兄认为如我等闲人岂有任职可能?即便这些是我理想去处,又敢作何妄想?即如此,还不如听天由命来得痛快。”
图兰冰穆这才明白陶臣末要他分析朝政时局的原因,不由笑道:“有理,看来陶兄经武举一事,也看得通透了。”
陶臣末无奈的摇摇头,举杯小饮,说道:“是啊,我本抱着侥幸之心以期挑破这俗世陈规,经此一事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不过此次泰安之行也不是全无收获,一来也算挣得半分名利,二来嘛,有幸结实图兰兄,已经甚感欣慰了。”
图兰冰穆本想再说些什么,不过顿了顿却打住了,陶臣末见图兰冰穆欲言又止也不追问,二人你来我往,酒意渐起,两人都是谨慎之人,酒意上涌便不在谈论时局,只是说些世间奇闻、儿时趣事,这样推杯换盏,再无他话。
两日后,任地次出,陶臣末赴任渝州云阳,具体职衔由云阳府参酌后具奏上报。这一结果似乎不算太坏,陶臣末本是渝州浅城人,浅城距云阳三百余里,虽从未曾亲往,但多少有些耳闻,不同的是浅城在渝州内镜,云阳则是边境军镇,南与黔州接壤,是渝黔交接之地。
陶臣末等人到兵部、吏部领了官碟便需赴任,他本想看能否再见一面颜尚书,不过赐发官碟这类小事自然不需由兵部尚书亲为,众人领了官碟听了些交代便匆匆去了,临出府门,陶臣末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只见远处长廊下立着一位半百老者,不是颜青摘又是何人,虽看不真切,但自幼习武的陶臣末还是能有所感觉,才两日不见,这位颜大人似乎倦怠了不少。颜青摘也无话语,只是抱拳以示,其中多少寄语,一老一少自是不言而明,陶臣末抱拳以还,并深鞠一躬,后缓缓转身而去未再回头。
陶臣末简单收拾了行李,拿上了自己兵器——一杆银色长枪,这杆长枪是伴随恩师五十余年的兵器,唤作梨花枪,只是从家而来一直原封未动,枪套都未曾解开过,这朝中怕还是有多人识得此枪的,陶臣末为隐恩师名号,从未曾将之带到考场,此刻轻抚长枪,心中不甚感叹,收拾妥当,陶臣末回头看了看自己居住多日的房间,缓缓关上了房门。行至楼下,酒庄伙计已经牵来宝马,正欲上马远行,却见人群中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图兰冰穆坚持要送陶臣末出城,这一送便是十余里地,临别之际,图兰冰穆取下自己手腕上的兽骨手链,缓缓说道:“陶兄此去千里,你我就此别过,冰穆身在异乡无他物可赠,这是我弃族男儿特有的兽骨手链,还望陶兄收下,将来风云际会,但愿再见之日还可把酒言欢。”
陶臣末见图兰冰穆说得恳切,也不拒绝,接过手链,拱手抱拳道:“图兰兄所赠,陶某必将珍藏,我来去无物,除了前几日在夜市所淘的这柄断刃之外当真是无所相赠,还望图兰兄不要嫌弃。”
图兰冰穆拱手还礼,结果段刃,笑道:“既是陶兄精心所淘,图兰必当领受,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陶兄,就此别过。”说罢跳上骏马急驰而去。
陶臣末望着图兰冰穆远去的方向,心中隐隐感觉到,他们的交集绝不仅止于此,这种感觉在数年之后皆成了鲜血淋漓的现实。
云阳,因在云水之阳而得名,云水由城南而过,水宽流缓,每逢雨水天气,沿云水上空尽是白蒙蒙云雾,恰如纯白绸带缠在山间城际,登高而望,仙气雅然,云阳城立于这一片如云仙雾之北,所以世人又解云阳是“白云之阳”。但数百年前,云水此河段却是水流湍急,时有船沉人溺,云阳城墙也被冲塌过数次,前人观天象悟地理,于城西五里云水急弯处,封荫山上开山凿石,减缓流势,这才止了云水祸端,以呈福安之势。云阳地处渝州边境,三面环山一面水,太祖皇帝在此设军镇在于衔接渝黔军务,因黔州诸部虽多有归顺但时有反叛,云阳便成了黔州后固之地,但时过境迁,黔州诸部也在各代帝王的持续征伐下尽数归服百余年来少有再叛,这云阳城驻军和供应也就逐年少了下来,现如今云阳城中驻军只有区区两千,且多年盛世,驻军松松散散,少有操练,云阳军力与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陶臣末倚马而行,越到终点越是山高水险,随着路人指引,一路绕山而行,只见青山隐隐,苍翠欲滴,低头俯视,山谷河险水深,激起层层水雾,盈盈腾空,好一派“云雾腾空起,千山苍翠滴”的世外景象,陶臣末顿觉心旷神怡,不由得放慢了前行的步伐,如此行了十余里地才见地势渐有开阔,不远处山谷间便是渝州云阳城了,陶臣末进了城门,只见这云阳虽没有大渊都城泰安那般宏伟壮丽,但白墙青砖,朱窗琉璃,也算别有滋味,街上行人自顾游走,商贩吆喝此起彼伏,远离战火的军镇难得有这般祥和。云阳城并不算太大,陶臣末询问了几个路人后很快便找到了将军府,接待他的是一位半秃老者,审看了官文后便为陶臣末安排了住处,具体作何安排还需等明日将军府宣威大将军等人商讨。
入住妥当,陶臣末闲来无事便决定出去走走,也顺便看看这云阳城的民风民物、构造摆设,只见云阳城东、西、北三面环山,城南则有云水铺直而过,城外唯有的一块空旷地便是城东藏摩山与东城门云安门之间的三四里地,过了这藏摩山便是黔州地界了。城南云水水深流缓,江上点缀着数叶扁舟,划波起痕,岸边闲人临江垂钓,怡然自得,如此景象可是千里之外的泰安城所不能有的。云阳城筑在群山之间,地势可不像北方州府那般平坦开阔,所以城内街道也并不宽,多数民居还依山而建,方丈檐间,层峦叠嶂,确有一番南疆别趣。
陶臣末闲游到日落方才回到住处,再加上这数日赶赴任地舟车劳顿,略作了梳洗便掩被而眠了。
若说对自己职衔没有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历经武举一事,陶臣末显得有些心灰意冷,也未做过多思虑,次日一早,在昨日接待官的带领下便去到将军府拜见了云阳府宣威将军以及其两位副将与云阳府尹。
这宣威将军名叫田忠义,长得略显斯文,看起来不像是沙场染血之人,两位副将分别是黄见斯、吴道恩,这位黄副将有些发胖,但眼光冰冷,总像是在审视目光所及之人,吴道恩看起来与众不同一些,较前面两位要略显精神,云阳府尹闫宇面容清瘦,一对八字眉,一把山羊须,看起来甚是精明。陶臣末跟着接待老者的指引一一拜见了诸位大人。
闫宇稍稍打量了一番陶臣末,示意入座,便即说道:“你一路赶来,甚是幸苦,因你奉吏部官文来履武将之责,本官过来无非按例传训,你当铭记皇帝圣训,尽心尽责,以报皇恩。”
陶臣末拱手道:“属下谨遵大人教诲,定不负圣上和诸位大人厚望。”
闫宇稍稍点头,望向宣威将军田忠义,说道:“那具体领军中何职,便由田将军安排吧。”
田忠义向闫宇行了一个拱手礼,便转向陶臣末,悠然说道:“云阳城偏居大渊西南,山高水险,军务相比之下是艰苦了些,你既来履职,需做好万全准备,切不可有惧苦抱怨的念头,本将与诸位大人作了探讨,云阳将军府也并未有太多空缺,如今黔州有异动,兵部早有军令,令云阳府严控流黔粮布、兵器,你便去云水白杨渡履职,任白杨渡游牧尉。”
陶臣末也无他念,只知这游牧尉大概是个从七品,但既是初来乍到,再加上也早做了心里准备,所以也就应允而去了。
来到白杨渡,拜见了渡口总委窦明,这窦明慈眉善目看上去甚是和蔼,查看了陶臣末的官文之后,窦明说了些客套话,并让陶臣末无需顾忌,这白杨渡都是一家人,之后简单做了介绍便命巡防总管魏文忠领陶臣末去安置食宿并交代军务。
这白杨渡是云水入黔的最后一道关口,云水流经云阳后饶了个大弯转入黔州境内,这白杨渡正是云水突破城东南藏摩山的山口边缘,此处水域不甚宽,水流略显湍急,渡口兵营建在岸边,背靠藏摩山,前有滔滔江水,后有苍翠青山,虽离了城中喧闹,但却另有一分恬静舒适,看这些房屋样式,应是不久前才翻修的,还有八成新。
随着魏文忠往前行着,陶臣末不由得开口问道:“魏大人,不知我等在这白杨渡的主要职责为何?”
魏文忠摆摆手道:“什么大人不大人,我虽名为巡防总管,实则什么品级都没有,在这白杨渡,总共也就二十来人,大家除了称呼总委一声窦大人以外,在无外人的情况下大多兄弟相称,上了年纪的叫声叔伯就行,按理说,你是入了皇榜的武举人,且任了游牧尉,我等应该称呼你一声大人才是。”
陶臣末含笑道:“这倒不必了,就按文忠兄弟说的,兄弟相称更显随性,这大人长大人短的,我倒有些不自在。”
魏文忠也不由得笑道:“是啊,我等本就是粗人,这些规矩多了便让人不甚舒服,况且啊,兄台刚来,可能对这云阳府还不甚了解,凡坐镇将军府的无论是将是兵大多是云阳本地人,而外地任职者几乎都被派来白杨渡了,所以这渡上的兄弟也都互帮互助,少有争斗,毕竟本来就身处异乡嘛,不过我倒有些不解,你可是武举人,为何让你来这白杨渡做个小小的游牧尉,这大渊朝廷还真是知人善用啊。”
陶臣末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如今世道如此,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也是,谁叫我等既无裙带又远在异乡呢,我十五岁入伍,在这云阳城待了快八年了,咳,还有两年准确的说是在这湿冷渡口渡过的,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闲在这无所事事。”魏文忠说这些时带有两分笑意,看似抱怨,实则早已习惯了,陶臣末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汉子有这般心态,不由得心宽了两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营地,由于陶臣末是将军任命的游牧尉,所以单独住着,魏文忠帮着稍微收拾了一下,说道:“反正无事,我带陶兄去转转?”陶臣末也正想先看看这白杨渡的情况,便跟着去了。
魏文忠介绍道:“这白杨渡还是三百年前太祖皇帝为管控黔州军务才设的,后来平定黔州后没多久便不再驻军了,平时都是一些山民商贾渡河转脚之用的,前几年,黔州诸部又开始叛乱,听说洞湘与桐平两部已相互征伐数次,洞湘府司杨明珍更有一统黔州脱离大渊的野心,朝廷数次调停根本无用,听说最近正准备派兵征缴,为了限制中原物资流入黔州,这才又重新启用了白杨渡,所以驻扎在渡上的将士们主要负责检查来往船只,盯防过往人员,扣押了些兵器货物,封在了渡上的仓库里,平时需要按例巡查,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总而言之,这渡上是较为清闲的。”
陶臣末问道:“适才你说这渡上的将士多是外地人?依你刚才所言,要盘查来往船只行人,本地人来岂不是更便于发现问题?”
魏文忠摇摇头道:“白杨渡离云阳城有十余里地,水寒山深,本地人谁愿意到这清冷之地,这职自然而然就落到我们这些外地人身上了,发不发现问题也只有尽力而为,谁叫军令难违呢。”
陶臣末也不再问,只是听魏文忠详尽的介绍了一番该地环境和平日趣事,之后便领命任职,他与魏文忠二人各领一对士兵轮次巡查,无事时便临江垂钓,切磋武艺,或者和魏文忠一起到窦明的渔船上喝喝酒侃侃大山,之后便是每月按时回云阳城述职领命,这样苦中作乐,日复一日,转眼便已履职近一年了。由于云阳城本就偏处西南,信息不通,就算偶有军令,也只是直达云阳将军府,与他这白杨渡毫无瓜葛。韶光飞逝,一年不长,但这世间之事都是瞬息万变,一年光景,足可以让一切翻天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