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李忠一惊,既讶然于东郭长安消息灵通,居然比自己提前知晓,也愕然于曲阜争为东京,他不是第五伦铁杆心腹,不清楚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只下意识觉得,曲阜依靠“儒家圣地”的身份,确实很有机会。
“千真万确!”东郭长安痛心疾首道:“李刺史,若曲阜真定为东京,恐怕在大魏,临淄、齐地,就要一直被曲阜、鲁地压在头上了!”
这句话对李忠这齐地人而言,出奇地有效,要知道,齐、鲁后世同为一省,不分彼此,但在汉新之际,却完全是两码事。
两地的恩怨情仇,还得追溯到遥远的西周,大分封时,姜太公封到了齐国,他仅仅之国五个月,就向主政的周公汇报政务,周公问他为何如此之速,姜太公说:“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也,故疾。”
而周公的长子伯禽封到鲁国,三年后才回西边禀政,周公问他为何如此之迟,伯禽言:“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于是周公断定,鲁国以后一定会北面臣事于齐,因为政治不简约不平易,百姓就不会亲近;政治平易近民,百姓必然归附。
果然,整个春秋时代,鲁国基本都被齐国按着锤,一直劣势,国君被齐国绿了都不敢吭声,只勉强维持不亡。
春秋战国是结束了,但齐鲁两地的梁子却在学术上被继承了下来,汉儒最大的两个流派,一个叫“齐学”,以公羊派、齐诗为代表,另一个叫“鲁学”,以榖梁派、鲁诗为代表。
两派的风格也和古时齐鲁两国气质相似,一个善于吸收,所以齐人董仲舒纳阴阳五行,搞天人反应,甚至大兴谶纬预言,而鲁学则更厚重保守些。齐学恢奇,鲁学平实。齐学流于怪诞,鲁学流于训诂,各有优劣。
两家从汉武帝时代就此消彼长,因为汉武讨厌鲁学的古板,遂有董仲舒、公孙弘带着齐学大盛,一举占据了官方学说位置,往死里打压鲁学。但到了汉宣帝时,形势为之一转,汉宣喜欢鲁学,石渠阁之会,从裁判到评委,都是鲁学的人,于是春秋榖梁传被立为官学,齐学中衰,惨遭鲁学痛击……风水轮流转,到了王莽之际,齐学靠着擅长阴阳谶纬,又狠狠搞了一把鲁学,逼得鲁地不少大儒也开始钻研图谶。
异端往往比异教更可恨,学术斗争,与政治、军事斗争一样残酷,厮杀百余年后,齐鲁恩怨未消。
李忠学的是《齐诗》和《公羊传》,妥妥的齐学后辈,对于站在商业、经济角度帮临淄争东京,他没多大兴趣,可一听说曲阜那群鲁学异端也掺和了进来,李忠顿时就不困了!
啪!李忠一拍案几,颇为爽快。
“这东京,青州争了。”
……
第五伦前脚才忽悠了曲阜的力请,却不知临淄也已摩拳擦掌准备加入争夺。
魏皇陛下现在也顾不上理会齐鲁之间的千年宿怨,他更关心的,是别人家的定都问题。
武德四年(公元28年)四月中,第五伦的御驾已驶出泰山丘陵,进入青州地界,却停了下来,因为绣衣都尉张鱼从南方匆匆赶来,向第五伦禀报要事。
“刘秀这就反攻淮北了?”第五伦之所以在东方盘桓不返,就是担心刘秀杀了回马枪,自己在这边的话,尚能就近处置,大不了再和刘秀在两淮打一仗。
“虽有小股吴军袭扰,但淮北尚安。”张鱼禀报:“是关于刘秀迁都一事。”
第五伦顿时来了兴趣,他早在曲阜期间,就听说刘秀大搞谶纬,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脚,被国内的惧战派群起上奏,希望他迁都江东金陵邑……
“刘秀完了。”乍闻此事时,第五伦差点笑出了猪叫,一旦刘秀应承下来,就意味着失去北伐的心气,国内的北伐派一定会大失所望,偏安江东,只是慢性死亡。可一旦拒绝,则又会让偏安派心怀不满,总之,一场分裂已在吴汉内部酝酿。
所以他颇为关切刘秀的抉择,遂急问张鱼:“刘秀答应迁都金陵了?”
这是最坏的选择,第五伦不觉得刘秀会这样愚蠢。
果然,张鱼摇摇头,第五伦遂笑着再猜:“如此,果然是东施效颦,学予设五都,维持江都不变,而以金陵为陪都么?”
这是第五伦设身处地替刘秀想出的办法,岂料张鱼依然摇头,这就让第五伦更加好奇:“刘秀究竟如何回应?”
张鱼奉上详细奏报:“三月时,刘秀下诏,说先前所定江都,如今所居金陵,皆为临时行在。”
“而大汉过去,如今,往后,都只有一个京师。”
“那便是旧都,长安!”
第五伦的笑容慢慢收敛,变成了惊讶,然后又化为赞叹。
“既移驾金陵,安抚偏安一派,又声明唯一京师乃是长安,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之心仍在,激励北伐一派。”
“好个刘秀!真是踩鸡蛋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