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递到掌刑馆来的案子统共有一十一件,受害人都举告吕不伟的妻子张氏为凶手,张氏虽然出嫁之前前有过习武经历,但出嫁后,为人公婆称赞,街坊口碑也都不错,再者,她又常年不外出,与这些被害人又素无往来,更无瓜葛牵扯,实在不知道这些受害人为什么齐齐指点张氏………”
“本大人批阅了案卷之后,也没太多头绪,这十一个受害人各不相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成家立业的,也有浪荡街头的,有良门教子的,也有馆楼卖笑的………全不相干,实在没什么线索………”
谈见名这么一说,李陌一也不由点头,可见谈见名不是甩手掌柜,对这个案子的始末也算是比较清楚了。
李陌一此时开口说:“推差大人对案子确实了如详细,小人初时见得这案卷,也是云里雾里,不过,大人有一点却是说错了………”
谈见名身为推差,主掌刑名,虽然他是进士出身,但不是干吃白饭的人,时常亲自探索查案,阅历也很是丰富,如果非钱万千这个地方差县名声太大,压过了所有人,他谈见名早就声名在外了。
此时听得李陌一毫不客气地指他说错,谈见名也面上有些个讶异的问说。
“不知道本大人错在哪里?”
李陌一见得谈见名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差点得罪了他,当下改变口风说。
“也不是大人说错,而是忽略了大多数人都会忽略的一个疑点,一个不能算疑点的疑点。”
谈见名听说大多数人都忽略了,难不成就你李陌一一人脑子好使,就你一人能发现的了,所以当下连蒋大人心里都不太舒服,可听李陌一后来说是不算疑点的疑点,又马上释然了。
既然不算疑点,看不出来也是正常,李陌一之所以提起,只怕也是哗众惊语罢了。
蒋大人原先就怕李陌一胡说八扯,府长官邸的之中的各类案子,几乎都是经手府长,他也有丰富的办案思路,像李陌一这等侃侃而谈,办案思路却从未听说过,就知道要坏事了。
“既然不算疑点,还生提个疑点做什么,没进展就没进展,继续卖力去查也就罢了,谈账干大人大量,也不会太为难你,东拉西扯这些无用的做什么。”
蒋大人也想着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免得李陌一越说越错,然而谈见名却摆了摆手,朝蒋大人说。
“蒋大人,且让他说说,现如今正反案子没个头绪,听一听也无妨,柳暗花明也是指不定的。”
谈见名这么一拍板,李陌一也就安心了,继续解释说。
“这些受害人看起来确实没任何共同之处,实在是差距之巨大,然则有一点很可疑,那就是他们都亡身于一场意外。”
“去年八月中,王某亡于落马,今年一月初,李失洗衣,亡于坠河………”
李陌一一一翻开案卷,将这些亡身之因都点了出来,谈见名似乎听出些许言外之意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而蒋大人却有些不耐烦。
亡因乃是最关键的因素,但凡看过案卷,谁人会忽略亡因?李陌一提出这些来,又能算什么疑点?
然而李陌一却继续说:“我想问一问大人,既然他们都是亡身于意外,受害人为什么要举告到府长官邸来,甚至不惜挨板子,越级告到掌刑馆去?”
李陌一这么一说,谈见名也是陡然双眼一亮。
“因为他们后来发现,亡者不是亡身于意外。”
谈见名的情绪当即有些激动。
李陌一也赞赏说:“正是这么。”
“这些人虽然遭遇到的意外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被人为制造意外而害亡的。”
“这种害人方式比直接刺害扼害要更费心思与人力,所以很有可能是团伙作案。”
“也就是说,这个害手或者这个害人团伙,制造意外,一个个害绝了这十一个人。”
李陌一这么一说,谈见名不由精神一振。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但对于调查而说,却是新的线索,在陷入困局之时,这就是很大的一个突破了。
这临县上各人混杂,绿林势力也不少,海盗船帮行脚帮等等,就是那些孤浪儿们也有这自己的势力。
可不管咋个,能够制造这么多意外事件,这股势力绝对不小,这么一来,起码目标的范围就能够很大的缩小。
只是谈见名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李陌一,这些亡者里头有地主大豪,有街头小贩,也有持家妇人,形形各各,看起来都是寻常老百姓,为什么会惹来灭身之祸?”
李陌一正愁不知道咋个引出自己的第二个论点,这谈见名果真有点本事,很快就抓住了关键所在。
“推差大人能人识重,果是明察秋毫。”李陌一赞了一句,而后继续说。
“这就要说到这些人的第二个共同之处了。”
“还有第二个共同之处?”
随着李陌一的解说,四周众人也渐渐被吸引进来,这种引人入胜的感觉,仿佛自己在一步步解开案件真相一般,能够很大地满足好奇心,实在是一种奇妙不言的体验。
因为平日里都是府长在调查和推敲案子,这些人只是处理公文案卷,大部分吏卒则完全是跑腿的,而侍卫等人,其实主要任务是抓人,是执行任务,对查案没有太多的参与。
他们的任务大多是维护本地治安,捉拿盗贼和嫌犯等等,很少有机会能够这般亲临破案之境,抽丝剥茧。
………
不知道不觉之中,李陌一已经成为了整个大堂的焦点。
大部分人也都摈弃了先前存有的偏见,只是好奇这李陌一接下来还能说出什么让人惊奇的话来。
李陌一见得此状,终于引出了自己最想表达的观点来:“第二个共同之处就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盗匪有着牵扯不清的瓜葛。或者说,这些人………其实都是盗匪的细作。”
此说一出,满堂皆惊。
李陌一找到了十几桩凶案的共同疑点,就足以让人吃惊,没想到他并未停止,最后竟说这些受害者全都是盗匪细作,简直是语不惊人誓不休。
毕竟亡者为大,而且还是十几户人家,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污蔑亡者名声,事情可就大发了。
李陌一当然知道后果,但他环视了大堂一圈,发现众人神色都发生了变化,心里也就安稳了。
因为盗匪给沿海百姓带来了灾难,给当世上头制造了巨大的麻烦,无论朝野上下,都是一致对外,同仇敌忾,对盗匪乃是深恶痛绝的。
但凡牵扯到盗匪的事情,他们的立场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真能证明这些人都是盗匪的细作,就算查实张氏真的参与了刺害,她也不会是大魔头,而是一个大英雄。
情法同大,这也是由当世大多数人的共识所决定。
简单举例来说,在当世的某些年月,为父复仇虽然是害了人,但他是出于孝道,有时候都会减刑甚至免除刑罚,这就是出于情理的考量。
………
这些被害人如果真的是盗匪细作,那么张氏就是为民除害,加上她人都没了,也没法子追究责任,但名声上却挽救了回来,不容他人再多加污蔑。
此刻,大堂的氛围也很是微妙,但李陌一还是感受到了这种立场的转变。
然而蒋大人却脸色发白,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陌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很理解蒋大人此时的心情,在这位府长老爷看来,李陌一完全就是信口八扯,刚刚提出质疑之时,就已经让蒋大人有些提心吊胆,如今再提出这么破天的荒唐事情来,他就更是难以置信了。
谈见名也不由皱了眉头,朝李陌一说:“李陌一,此事干系重大,你可有个什么真凭实据?”
说到个真凭实据,李陌一还真没有。
但这些案子最开始,都是以意外事件来结案的,吏卒们在处理公文之时,也是敷衍了事,案卷里头的线索量其实很小,受害人信息也含糊稀少,想要单纯从案卷入手,找到什么证据,一两个还成,十几桩案子都找出证据来,实在不可能。
再者说了,案卷里头终究是吏卒攥写的文字,就算找出来,最多也是前后矛盾或者不合情理的纰漏或者破绽,根本就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可既然李陌一敢开口,就该知道说出这话的后果,此时面对谈见名的警告与质疑,李陌一气定神闲地回答说。
“回禀谈推差,小人确实没有证据。”
李陌一此说一出,大堂所有人顿时一阵哗然。
他们的情绪原先已经被调动起来,也一直期待着李陌一能够带来更加震撼人心的表现,然而李陌一却这么直率说没了,根本就是耍无赖啊。
蒋大人不由怒斥说:“李陌一,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我临县公堂。你没有确凿证据,怎么敢在谈账干面前胡说八扯。”
谈见名也是面色不悦,仿佛遭人戏弄了一般,但他毕竟是见多识广,只消看看李陌一这身气度,就知道李陌一并非寻常人。
李陌一能够找出这些案件之中所有人都忽略掉的细节问题,说明他是有着真本事的人,而李陌一对答之时所展现出来的见识,也绝不至于蠢笨到拿这么大的事情来戏耍临县上头的推差。
果不其然,面对蒋大人的恼怒,面对众人的质疑,李陌一微微一笑,朝谈见名抱拳答说。
“推差大人,虽然小人没有证据,但有个人对此却是一清二楚,只消找他来,事情很快也就清楚了。”
众人闻说,情绪不由又激动起来,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们专注于旁听之际,情绪已经跟随着李陌一的一言一行而牵动了。
——那个一开始被人怜悯,同情他当顶缸人的李陌一,此时早已成为全场的焦点。
谈见名的脸色也稍变,朝李陌一说:“这个人需要本大人亲自去请?”
谈见名也是个灵明的主,知道或许这就是李陌一先前所说,需要他这个推差出手的环节了。
李陌一也不缠绕半句,直接朝谈见名说:“正是这么。小人在查案的过程当中,偶然与此人相遇,所以知道他也在调查此案………”
谈见名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毕竟是临县上头的第四府,堂堂推差之位,破临县上的奇案大案原先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在临县府也是破案的高手,什么时候需要亲自去请别人来协助调查?
这难不成不是在说他这个推差无能么。
蒋大人早已不耐烦,李陌一也是个灵明人,他也正是看中了李陌一这一点,才将他提拔成侍卫的。
可今日的李陌一却有些一反常态,就算他蒋大人这个府长三番四次提醒警告,李陌一却仍旧我行我素,不断说出一些可能会开罪谈见名的话来。
蒋大人察言窥貌,知道谈见名心里头已经十分不悦,如果再继续下去,只怕李陌一真的要把谈见名彻底得罪了,想到这里,当即就开口说。
“胡闹。既然此人知晓内情,掌握着些许证据,让侍卫拿红批票去传唤过来就是,咋个劳烦谈账干的大驾。”
众人也觉着蒋大人说得在理,不由议论起来,都说李陌一虽然有些小灵明,但到底是野狐肉上不得台面,对这场上是一点觉悟都没有,生生错过了讨好谈见名的大好机会。
然而谈见名却是个心思细腻的,莫看他脸上不悦,但心里一直在思量李陌一的话,眼中也一直在观察李陌一。
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了超乎年纪的沉稳,心思缜密,能够抓住别人都忽略的细节,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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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