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狗连续两次过年都没有回来,弟弟结婚也没有回来,也许这不仅仅是时间紧张和工资加倍的问题,其中是否隐瞒了其他无法言说的秘密已经读了两年大学的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和忧伤,我决定,暑假,我要从北方的草原直奔酷热炎炎的广州,沿着信封上残留的轨迹寻找一遍旱狗叔的身影,看看他,在广州还好吗?</p>
不过,还没来得及动身前往广州,我就在苍茫无限的北方天空上,看见一只正展翅翱翔的雄鹰折断了翅膀,一头栽进了呼伦湖底,消失得无影无踪。</p>
旱狗叔终究还是如期回到了故乡,暑假刚一开始,旱狗叔的弟弟就抱着旱狗的骨灰盒回到了家乡。一个星期后,我从北方草原回到了村里,我再次看到了旱狗叔,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细眯着眼睛,嘴角还有淡淡的笑,仿佛木匠师傅眯着眼在目测木料的直行弯曲弧度,细细打磨木料的光洁柔滑。又仿佛在对我们低语,诉说这世间的风霜雨雪、花飞叶落。照片下面是一个骨灰罐子,景泰蓝的陶瓷,蓝白相间,白得纯净,蓝得安详,一副天高云淡的美丽图画,让人涌起无限遐想,却没有忧伤。这是与众不同的骨灰盒子,与其说它是骨灰盒,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美丽的花瓶、独具魅力的艺术品更恰当。这是旱狗叔生前亲自选定购买的骨灰盒,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里,他要把自己像鲜花一样装扮好,躲藏在岁月的深处里,时不时向我们扫过来张望的目光。千百年来,村里轮回循环的父老,都是自己亲手为自己打造,或是购买盛放身躯放飞灵魂的棺材,把自己像鲜花一样安放在花瓶里,而且是驰名天下的JDZ出产的景泰蓝瓷瓶里,旱狗叔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人。旱狗叔在遗属里交代,他的骨灰不要安葬,就撒入横穿村子而过的小河里。</p>try{ggauto();} catch(ex){}
旱狗叔早在为我打造好小板凳和进士椅的那个正月里就查出了身患肺癌,不过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嘴角含笑,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甚至连他自己都被自己哄骗了过去。期间,他并没有一直留在广州,那个难得寻觅得到的善良老板资助了他三万元钱,旱狗叔就怀揣着这三万块钱,一路行走,一路张望。他往东去看了大海,然后一路北上,在QHD再次出海,沿着当年始皇帝出海寻仙的航路,望见无尽的海鸟在海天之间追逐翱翔。他北上大兴安岭,钻进熊瞎子的洞窟里,感受冬眠里的时间静默。他在满洲里出关,望见无边的西北利亚寒风,一阵猛过一阵地催促他早日回故乡。他来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走在呼伦湖畔,在我曾经坐、躺过的那块大石头上细细冥想,旱狗叔终究没来校园里找我,他知道我的梦想正在孕育成长,不应该沾染上无奈和哀伤。随后,他越过狼居山,前往玉门关。都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被那漫天黄沙灼烫一番之后,他便掉头南下,青海湖上水波荡漾,一路凡尘皆已随风散。旱狗叔游历的最后一站是青藏高原,他在布达拉宫前走过,与佛主一起淡看风月,看穿生死。他爬上五千多米的雪峰,站在自己所能成长到的最大高度,沐浴阳光雨露,呼吸稀薄空气,张望冰雪世界。最后,他站在天葬台附近,目睹了或年老干枯,或圆润鲜活的躯体,在天葬师手中化成碎片,在秃鹫口中重新变成血肉,飘飞的灵魂和尘世间的叹息统统消融在了缥缈虚无间。旱狗叔完成了自己在尘世间的艰难跋涉,一路走一路看,他阅读了无数的书卷,有字的没字的,他都阅读无数。他的身躯已经无法再安放他无限高远的灵魂了,他听从那个世间难寻难觅善良老板的劝告,再次返回广州,依旧在那物流仓库里,守着无数的货物进进出出,清点、计数、统计、申领、上报,看着这些仿佛长了腿脚和翅膀的货物,飞向世界各地,走进千家万户。重新回到广州半年后,欢喜无限、厌倦也无限的旱狗叔含笑而去。在这个无限宽广的世界里,他没有恨,没有痛,有的只是无尽的欢喜,无尽的热爱。只是,天空不够高远,承受不了旱狗叔灵魂的飞翔,他要奔赴另一个更加高远的天空,继续满心欢喜的飞翔。</p>
遵照旱狗叔的嘱托,我们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上,赶在朝霞还没有升起之前,由旱狗叔的弟弟抱着那个盛放着旱狗叔身躯和灵魂的景泰蓝瓷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小河边。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小河里的水满满当当的,在朦胧的晨曦中,河水看上去碧蓝碧蓝的,就像是北方大草原的模样,又像是我故乡山窝窝里的天空,时而有小鱼窜出水面,带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像天空飞过的小鸟,划出了悠长的弧线,划下了天空的年轮,岁月的流痕。小河两岸的垂柳,长长的枝条在水面上飘摇起舞。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流水涓涓。</p>
鲜花飘满了整条小河,旋转着,翻滚着,晃晃悠悠又急急匆匆地,赶集似的丝毫不作停留。今日,落花有意,流水多情,就这样携手前行,一直走向我们张望不到天尽头。那天水相连的地方一定是无边的海洋之处,彼岸有花开,我们都嘴角含笑,心头没有悲哀。我们在石拱桥边的泥土里挖了一个深坑,将蓝白相间的景泰蓝瓶子埋了进去,这就权当是旱狗叔的埋骨之处,年年岁岁里,我们都可以在这小河边、拱桥下看见水草飘摇。</p>
旱狗叔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不留骨灰的,这河水弯来绕去,在卢镇河汇合之后,便千里迢迢汇入长江,最后入了大海。旱狗叔算是我们村第一个融入大海的,他的胸襟和灵魂,都只有大海才能容纳。所以,望着那奔腾向前的流水,还有旋转翻滚的艳丽鲜花,我们没有伤悲,我们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希冀,我们都为他祈祷和祝福。</p>
许多年之后,旱狗叔为我做的小板凳依然结实耐用。故乡消散之时,大多数家具都落了个被抛弃的命运,随后连同我的故乡一起,被推土机埋进了深深泥土里,上面还浇筑了一层又一层的钢筋水泥。但那几只小板凳我却没有舍得丢弃,在随后的许多次搬家迁移中,它们依旧跟着我东奔西走。偶尔有空,我还与自己的孩子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打牌、玩游戏、听歌、看书、刷手机。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在无聊的午后,或许是寂静的夜里,默默地坐着,睁眼看蓝天白云,看满天星辰,也看我自己忽隐忽现的灵魂。更多的时候,我则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打闹嬉笑之后,小孩们照例挠着我讲故事,讲传说中的,故乡的,还有旱狗爷爷的。</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