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无术,我看你读的就是假书!我平日都让你多读书,少看什么志怪笔记了!”</p>
元化子很铁不成钢地说着,缓缓睁眼拂去身前落满的香灰,“后羿并非大羿,姮娥也不等于嫦娥!汉人张衡《灵宪》记载,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p>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p>
“如今,你知道故事的意思了吗?”</p>
江闻和老道士对视了一眼,嘴巴慢慢长大再也合不上,连老道士的冷嘲热讽,都没空反唇相讥。</p>
在知道不死之药的真相后,江闻很轻易地就把故事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来。姮娥好奇不死之药的效果,想来也是希望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但是吃之前也是心里没底,所以很讲究地请巫师占卜。</p>
时至今日,这个卜筮出的“吉”,究竟指的是能心想事成,还是吃完没有生命危险,这已经不得而知了。</p>
但江闻能够想象大羿回到家,看见家里趴着一只蜕化的大癞蛤蟆,孤寡孤寡地想跟他说话,心里的那种惊诧和震怒了……</p>
“嗯,换我的话别说是把牠塞进武夷山的石头缝,就算是挖开莫霍界面、丢进地幔的决心我都有!”</p>
元化子不再多说,师门保管多年的长生之秘虽然已经没有了缄口的意义,但更没必要说到人尽皆知,于是慢慢坐回了蒲团上,再一次念诵起了经文。</p>
“真人念的什么经?”</p>
“老道发愿念诵万遍《太上救苦经》,拔擢拔众生于迷途,济度迷航苦难。”</p>
老道士说得平静如常,江闻却从他佝偻的身影中看出了一丝落寞,即便冬日的暖阳依旧披拂在身,却再也没有惫懒走神的徒弟,能听他唠唠叨叨说着话了。</p>
诵经万遍,终究不抵当面一声师父。</p>
江闻看了看院子疯跑的凝蝶、练功的文定和发呆的小石头,陷入了沉默。</p>
经声、风响声、树杪簌簌之声,人影、窗棂影、轻烟袅袅之影。</p>
大殿中针落可闻,却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声音是幻,仿佛救苦救难的宝经已然是能化实入虚、穿透隔阂,化解人心里肉眼难见的郁结。</p>
听着元化子的低哑颂唱,江闻忽然想起个说法,说人的死亡其实有三次。</p>
第一次是生命体征消失的时候,作为自身生物意义的死亡;第二次是火化哀悼注销户口的时候,作为亲友眼中社会意义的死亡;第三次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都消散不见的时候,这才是最终沉寂的死亡。</p>
可笑的是,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里,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p>
良久,随着元化子敲响了一声铜磬,江闻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真人,我还不知道小道长叫什么名字呢。”</p>
“原本迟迟不正式收他入门墙,就是怕有不测。”</p>
元化子有些口渴,停下了念诵《太上救苦经》,用清澈到不像老人的眼睛看着江闻。</p>
“按白玉蟾仙师定下‘群生仰至仁,万物皆成善,造化会元功’的顺序,老道这代道号已经‘元’字,因此我那徒儿的道号,本来打算叫做功玄。”</p>
“……合着是按西游记排的?把我的感动还回来啊。”</p>
江闻沉默了一会,才索然无味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p>
“他原来最怕听经,您居然要念叨他一万遍经文,简直是杀人诛心——这是我欠小道长的东西,您法力高深,就在课间一并烧给他吧。”</p>
江闻把纸一抛,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p>
“他今后若还想听志怪故事,再让他托梦来找我吧,本人的亲身经历可比道听途说有意思多了。外面的别玩了,凝蝶、文定、小石头,武夷派集结!”</p>
“是,师父。”</p>
“师父,我问去哪……”</p>
“反正师父去哪我就去哪!”</p>
沉默听着门外嬉笑与脚步声从会仙观逐渐消失,元化子伫立着良久,才捡起地上的宣纸。</p>
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行列分明地写着一首诗——</p>
还来问道总需惊,谁劝服饵煮石英。潇逝美人难回首,月里蟾宫桂衔冰。空山处,暂聆听。世上岂有长生者,奚如返顾北辰星。</p>
元化子不知道江闻写这诗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p>
其实元化子也有一件事没告诉江闻。</p>
架壑升仙宴至今后院的水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从没打过水,缸中却一直是满的。</p>
而原先负责汲水的。</p>
就是小徒弟。</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