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但我确实不是故意的。”</p>
黄胜一手持油灯，一手持入库清单，边走边核算，猛然间发现灯下有两个人影，提灯一照，却是冯天养和曾晚娘二人。</p>
“你这师爷今晚要是不来，我这县令可睡不着觉。”</p>
冯天养一面开着玩笑，一面让绾娘去后面堂中点灯沏茶。</p>
“你这县令刚刚立下这么大的官威，我这小小师爷怎么敢得罪，就是贪也不能选在这时候。”</p>
黄胜也不介意，反过来拿冯天养的玩笑来打趣他自己，两人来到后堂落座，冯天养接过黄胜手中入库清单，简单看了便签上自己名字，随后与黄胜商议起了今后要办的三件急务和三件虽缓却更加重要的要务。</p>
首先便是要抓紧建设船厂，折腾出这么大一番动静，要是建不好船厂，冯天养虽不至于被叶名琛扒皮拆骨，但罢官夺职绝非不可能，今后也再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p>
码头要扩建，干船坞要新建，河道要拓宽，这些都是小工程。</p>
最大的工程是要在深圳河新开一条入海的支流，利用地势落差兴建十二座大型水车！</p>
毕竟这时候整个东南亚只有马六甲和香港有少数的几台蒸汽机，每一台都至关重要！</p>
就算塔特本事通天，也不会有人将之出售给他们！</p>
好在黄胜学的是工科，亲自了解水文数据并测算好之后，以十二座水车代替蒸汽机作为工厂需要的动力源。</p>
所幸需要开凿的支流不算长，还利用了原有的一条浅溪，大概是七千人一个月的工程量。</p>
这项工程冯天养打算摊派给县内豪绅大户，自己只负责分段抓总，腾出精力干别的事情。</p>
建设工厂的事情，冯天养挂名，实际上由黄胜抓总，但后面两项却是非得冯天养亲自办理不可。</p>
第二项是要抓紧招募团练，赵寒枫已经来信，授意冯天养利用毗邻香港的优势，想办法在香港找到购买枪支火炮的稳定渠道，不求性能多先进，只要能够匹敌太平军所用武器便足以。</p>
这一点并不难办到，黄胜在香港待了两三年，很清楚其中门路，并不需要打点关节。</p>
冯天养当然不会放过这种良机，打算向总督府申请先拨款两万两，其中八千据说两用于疏通关节，一万二千两用于购买第一批枪械。</p>
先黑他总督府八千两银子再说！</p>
但招募团练的事情却必须快点进行，冯天养打算从三类人群中招人。</p>
第一类是原先周家的佃农。周家原先的地租高达七成，冯天养计划配合招兵政策将之逐步降低，佃农家中有孩子当兵的，第一年先降到四成，第二年降到一成。</p>
第二类便是流民穷苦出身的人群。冯天养的衙兵队伍几乎都出身于这类人群，这也是冯天养目前正在着力培养的低级军官群体，今后他还打算继续扩充这一群体，以中和团练中出身周家佃农的人员比例。</p>
第三类则是周家船队的海员。借着修建船厂的机会，冯天养也想趁机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水师，规模不用大，四五百人，十条左右船就只可以了。</p>
毕竟南方地带水网密集，船只的机动性优势太明显了！</p>
第三件急事是要发展自己的情报组织。此次拿下周治斌，情报优势至关重要。首先是容闳从自己救活的陈氏夫妇口中得知了周治斌的罪状，才有了冯天养在按察司的按图索骥，让这次行动有了一个情法理都说得过去的交代。</p>
但也因此冯天养察觉到了自己情报方面的不足，今后他想要新安县的施政作为还很多，不说别的，就说降地租一项，无疑是和本县所有士绅站在了对立面。</p>
为了提防日后可能存在的小动作和阴谋，拓展自己的信息渠道，建立自己的情报组织，势在必行。</p>
三件急务之后是三件相当重要却需要徐徐图之的缓务。</p>
其一是开办蒙学班，收纳团练士兵、工厂工人等人群的家中孩童子弟，编制教材，免费入学，统一教授，这是举足轻重的百年大计，但现在一无校址，二无教材，三无师资，只能和容闳在书信中提出要求，慢慢筹备，毕竟要到船厂建成，工人和团练士兵群体稳定之后才真正开办。</p>
其二是周家剩余土地的处置。根据冯天养的预期估算，招募完团练士兵后，还将有一万五到两万左右的田产空缺，到时候如何处置是一个大麻烦，冯天养暂时还没想到好办法，但必须提上日程，寻找解决良策。</p>
其三便是三叔所提十月之后天地会在新安县可能会有动作一事，依照冯天养猜测，无非便是制造动乱，煽动民众造反一类事端，此事虽然重要，却也需要慢慢观察苗头，小心准备，如果发现自己力量不足，提前向师父和赵寒枫求援调兵，应该可保无事。</p>
毕竟船厂是叶名琛的心尖子，看在船厂的面子上应该会护住自己。</p>
三急三缓六件要务讨论完，冯天养已是困得不行，却见黄胜轻揉眉心，强忍倦意沉思不语，情知对方还是对自己的作为有些不理解，于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两人并肩来到院中乘凉。</p>
“黄大哥好像还想劝我莫要凡事强求？”</p>
冯天养看出黄胜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开口，干脆先将话题挑明。</p>
“确实如此，你的才略、胆识以及做事之周全谨慎都比我和容闳强出太多，我们二人心甘情愿以你为首，我绝无他意，但总觉得此事用更温和之方式来处理，似乎更佳一些。”</p>
黄胜略一犹豫，先是解释了一番然后开口。</p>
“黄大哥，你我容闳三人既已共谋大事，理应剖心置腹交换彼此想法。坦诚说吧，即便是我自己，也认为你的办法要比我的办法成熟可行的多。”</p>
冯天养听后却笑了笑，承认了自己的办法不如对方办法妥当。</p>
按照黄胜的设想利用手中掌握的把柄，逼迫周家投效于己方，既可以保证先期船厂建设之时效，也可以日后逐步分化拉拢其他士绅家族，这样对日后之发展更有利些。</p>
“可是心中有不平之气，想要为民做主，不愿放过这等残民恶商？”</p>
黄胜见冯天养承认的很痛快，心知必有其他理由，于是试探着猜到。</p>
“黄大哥不必多猜，其实并无那许多理由。”</p>
冯天养在地上坐的脚麻，起身在院子里慢走几步缓解一下，同时开口让黄胜不必多想。</p>
“黄大哥，你听说过太平军的施政理念吗？”</p>
脚麻稍缓，冯天养坐在院中石凳身上，开口反问起了黄胜。</p>
“自然听过，听闻其发展势头强劲，目前已占据长江下游三四个省的地盘，其中名将如云，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等，打的清廷只敢深壕高垒死守，不敢松懈片刻。”</p>
“你认为他们有推翻清廷，占领全国的可能吗？”</p>
“不太确定，观其发展之事态，或有可能，但听闻其政教不分，内政紊乱，或许会阻碍其发展劲头。”</p>
黄胜略一沉吟，给出回答。</p>
在遇到冯天养之前，他曾经一度动了去太平天国内部考察的念头，因此事先做了许多调查了解。</p>
“那如果我们想要占据全国，你觉得应该怎么做？”</p>
冯天养似乎问上了瘾，接着追问个不停。</p>
“我认为明主朱元璋深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一策似乎为上策。”</p>
“那首先应当如何呢？”</p>
“首先？首先应当占领一个相对富饶的地方，然后尽快凝聚社会各阶层共识，制定法律，理顺内政，发展生产，训练军队。”</p>
对于造反，黄胜显然是有过研究的，此刻被冯天养追问个不停也能答得井井有条。</p>
“黄大哥，你说的是很对，但这仍不是首要的事情。”</p>
出乎黄胜意料，冯天养停下追问，在黄胜疑惑的目光中以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轻声开口：</p>
“黄大哥，我认为首先应当明确我们所做这一切的初心。”</p>
“什么初心？”</p>
“为了谁！依靠谁！”</p>
“为了谁？依靠谁？”</p>
黄胜乍一听颇有不解，但看着眼前冯天养面孔上从未有过的严肃，于是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p>
想着想着，黄胜不知为何，却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幼年时父亲遭遇海难后，那商号的老板让管事打发乞丐一般将扔了几串铜钱在自己母子二人面前的样子。</p>
想起了自己在香港总督府任职之后，那海商的儿子听人说和自己是同县老乡，揣着足足一千两银票在自家门前等候自己，极近恭维之所能事讨好自己的样子。</p>
想起了自己和容闳在海滩上救活的那些人，那些或麻木、或仇恨、或嚎啕痛哭、或赌咒发誓的一个个逃难饥民，一张张面孔。</p>
想起了今日登船前对自己连连叩首，将头都磕破了的陈氏夫妇。</p>
黄胜觉得这些面孔在自己脑海中来回轮转，他们彼此交融，然后又消散在自己回忆之中，变成了自己记忆之中的每一张面孔！</p>
黄胜从深思之中猛然惊醒过来！</p>
他明明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此刻想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却张不开口，只觉得心口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让自己胸膛发烫，整个人都变得躁动难安！</p>
“为了人民，依靠人民。”</p>
一个轻轻的声音在黄胜耳边说道。</p>
黄胜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冯天养坚毅严肃的目光。</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