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文卿语重心长的说道：“邹兄，平心而论，张居正的新政，的确是有一些地方，是矫枉过正，不合情理，甚至有些无情，比如他要整饬学政，万历三年把各府各县的生员从数百人，直接砍到了十五人，有些地方，甚至一个生员都没有了，阻碍朝廷选贤；刑罚过于严苛，本能缓判，为了这考成法的考成，也是从严从重；朝中的大臣，强横如王崇古，耿直如海瑞的大臣也是屈于淫威之下，苟且偷安，小臣畏惧先生威罚结舌，言路不畅。”</p>
“可先生一没有带着大明吃败仗苟且，二没有大规模的民乱，那些个刁民也没有拿着锄头镐头砸烂咱们这些缙绅的大门，破开咱们的粮仓不是？内外咸宁，自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以来，可有这样的安稳日子？”</p>
“他能干就让他干呗，咱们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好了。”</p>
万文卿这番劝说，可谓是语重心长，他真的是看在同乡同师同榜的面子上，劝邹元标别再折腾了，再折腾命没了。</p>
事实胜于雄辩，张居正就是再烂，也比严嵩强，比徐阶强，比高拱强，这万历以来，大明未尝一败，也无内忧，即便是清丈还田严刑峻法，可大明有了革故鼎新的景象，大明也再次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至少京郊十里，不是三五成伍，十百成寇，都是江湖大盗。</p>
“还是要倒张！”邹元标满脸通红，愤怒无比的说道。</p>
“为什么要倒？你自己博誉于一时，可曾想过你的亲朋，可曾想过你的父母？我们跟你是好友，你被雷劈的时候，把我们也连累了！”万文卿一直好言相劝，结果这邹元标就是不听，万文卿也有了火气，怒气冲冲的训斥着邹元标。</p>
万文卿猛地端起一杯酒更加大声的说道：“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觉得倒张有名望吗？博誉就能平步青云了吗？没门！世态变了！”</p>
“今天这杯酒，饮过之后，从此路人！”</p>
万文卿一饮而尽看向了伍惟忠，十分平静的说道：“伍兄，此去经年，自有良辰美景，若是有意，我在广州等你。”</p>
万文卿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伍惟忠看着邹元标悻悻的说道：“你…好自为之，万兄，等等我！你之前说要带我一起的！”</p>
伍惟忠走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万文卿的身影了，因为万文卿已经进了另外一个包厢。</p>
包厢里赫然坐着爱看热闹的大明皇帝朱翊钧，没错，隔墙有耳说的就是皇帝陛下，这个邹元标的事儿，王谦禀报到了皇帝这里，才有了朱翊钧出门看热闹的事儿。</p>
万文卿的仕途，可不是三伏天过火焰山，陛下就是那太上老君，罩着万文卿。</p>
“参见皇爷爷，万岁泰安。”万文卿跪在地上行礼。</p>
“你家恩师，胡直。”朱翊钧手虚伸指了指旁边的胡直，笑容满面的说道：“你们师徒有七年没见了吧。”</p>
万文卿抬起头，惊讶无比的说道：“先生？”</p>
“你做得很好，为师十分欣慰。”胡直满是欣慰，他从广州坐了五天的水翼帆船，一上岸，居然罕见的晕地，这缓过神来，才觐见陛下，刚觐见，就被陛下给拉来看热闹了。</p>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己的徒弟邹元标，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p>
“谢先生赞誉。”万文卿再次叩首，胡直是大儒，而且是讲良能良行致良知的大儒，教导这些弟子，十分用心。</p>
“免礼吧，赐座。”朱翊钧看向了胡直，就是典型的儒学士的打扮。</p>
胡直的心学和张居正的心学又不同，张居正认为这人只要肯知行合一，就能致良知，可是胡直认为，首先要有良能，才能有良行，才能致良知。</p>
没有那个天分，就没有良行，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认知就错的更多了，就不能致良知。</p>
在这方面张居正更像保守的儒学士，讲究一个有教无类，而胡直这个学说的风格，就是救不了就直接放弃。</p>
“万文卿，你真的要去做监当官吗？”朱翊钧对万文卿的选择，非常好奇。</p>
大明的监当官制度，在南衙和各大市舶司开始试行，张榜之后，有些举人应征，万文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士应征，朱翊钧还以为这些个进士们，万万不会脱下长袍去监察勾当。</p>
“是。”万文卿想了想说道：“家里海贸，父亲早年弃儒从商，学生从来不觉得从商是什么贱业，学生其实挺擅长做买卖的，若是仕途不顺，学生就回去继承家业。”</p>
开海的豪商都很有钱，而且吉安万氏，可是个开海的豪族，一个掌柜就握着十几条三桅夹板舰，万文卿家里有三桅夹板舰近五十余条，在电白、月港、新港等地，都有自己的产业，是不折不扣的豪族。</p>
万文卿始终不认为皇帝和张居正的政令有什么问题，他们家富，江西人尽皆知，陛下也没为了钱把他们家给抄了，那松江孙氏是朝廷的走狗，他们万氏可不是，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不干那些天怒人怨的事儿，陛下才懒得理会你家里到底有多少钱。</p>
万氏富得流油，没有被抄家，的确是站的正，骆秉良尽力了，万氏腚底下脏事也不少，但都够不上抄家的标准。</p>
“你刚才和邹元标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去广东就是为了那点事儿？”朱翊钧神情复杂的问道。</p>
“是。”万文卿根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回答极为果断，家里应有尽有，就喜欢这个。</p>
“嗯。”朱翊钧只能说人各有志了，人家喜欢，大明又不禁止，只能随他去了，皇帝有点好奇的问道：“你为何不肯答应邹元标一起倒张呢？”</p>
万文卿再次选择了直言不讳的说道：“太岳先生横强，邹元标这么说，让学生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一幕，那九头虫对波奔儿霸说：你去干掉唐僧师徒。”</p>
“学生才几斤几两，充其量就是个奔波儿灞，没那个能力，就不参与此事了。”</p>
朱翊钧频频点头，看着胡直说道：“自知之明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啊。”</p>
都是胡直教出来的学生，但是差距十分的大。</p>
胡直是犹豫犹豫再犹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面有不忍的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给邹元标安排个边方垦荒的事儿吧，他并不蠢笨，现在就是迷了，一事无成，又不知道要做什么，去边方干几年活儿，就清醒了。”</p>
朱翊钧敲了敲桌子，玩味的说道：“胡先生知行不一，总是宣扬着该放弃的时候放弃，没有天分就不要浪费精力，今日胡先生为弟子求情，略显不智。”</p>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耳提面命多年，老朽无能，教徒不善。”胡直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陛下年纪小，可是这手腕硬啊，这邹元标的知己，都是皇帝的人。</p>
“胡先生既然开口了，那就送到应昌去垦荒吧，三年五载，必有结果。”朱翊钧思索再三，如此决定。</p>
朱翊钧起了一念仁心，其实不复杂，因为在原来的历史线里，邹元标在天启年间，为张居正不断奔走平反，说：江陵功在社稷，过在身家，国家之议，死而后已，谓之社稷之臣，奚愧焉？</p>
邹元标因为上奏说张居正被夺情不为人子被皇帝打断了腿，抱着一条腿为张居正平反，总归是贱儒的影子里还带着一丝的正气。</p>
那时候张居正的门下早就散的散死的死，朝中阉党和东林倾轧愈演愈烈，给张居正平反，得不到什么好处。</p>
“臣叩谢陛下圣恩。”胡直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大家都说陛下暴虐成性，胡直并没有看到陛下身上的暴虐，邹元标作为进士，入刑部考察政务，是朝士，非议大臣必然获罪，最少也是流放。</p>
朱翊钧和胡直说起了心学和矛盾说，皇帝发现，这胡直的心学，是有些东西的，他主张的那些道理，十分契合矛盾说，算是大明社会意识的补充。</p>
在结束了奏对之前，朱翊钧忽然开口说道：“万文卿。”</p>
“学生在。”万文卿赶忙回答道，陛下今天是来瞧热闹的，能在走之前，给陛下陪酒，够他万文卿吹一辈子了。</p>
“你和王谦关系如何？”朱翊钧看着万文卿问道。</p>
万文卿俯首说道：“莫逆之交。”</p>
“你们天南海北，怎么就莫逆之交了？”朱翊钧一愣，看来这个万文卿成为进士里面唯一的监当官，怕不是这个王谦给万文卿挖的坑，这味道太熟悉了。</p>
万文卿思前想后俯首说道：“王御史和学生同窗，他…比学生还有钱。”</p>
果然，王收买还在发力！</p>
王谦一次次用银子证明了银子作为天然货币被广泛认可，王谦真的很有钱，万氏的钱是万氏的钱，万文卿花多少，还要看老爹的脸色，他还有兄长和几个弟弟要争夺家产。</p>
王谦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p>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走到了半道突然对冯保说道：“冯大伴去趟王次辅的府邸，问问王谦这次说服万文卿花了多少钱。”</p>
冯保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西苑广寒殿，告诉了陛下，王谦和万文卿的社交，一共花费了三万余银，主要是从南衙找花魁过来有点贵。</p>
“三万两！他老王家就是再有钱，能受得住他这么霍霍吗！三万两，能买三百万斤猪肉了，整个京师的猪价都得涨三分银！真的是，真的是！给他报！给他报！”</p>
“唉，到底是给朝廷办事。”朱翊钧咬牙切齿的说道！</p>
真的是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三万银，十六分之一个隆庆皇帝的皇陵了！</p>
给朝廷办事，自然不能亏待，这王谦可能聪慧程度上稍逊严世藩，可是这出手阔绰上，堪称京城第二阔少！</p>
京师第一阔少，当然非皇帝莫属，一出手就是一千万银投资开海，王崇古都得联合晋商才能拿出一千万银来。</p>
冯保赶忙说道：“王次辅说，若是报销，投入南衙开海就是。”</p>
“这还差不多，算他王谦有点恭敬之心。”朱翊钧这脸色才缓和了下来，还是知道体朝廷振奋之意。</p>
言先生之过斩的禁令，维持到张居正回朝，这是之前就确定过的，张居正都回来了，自然解除禁令了。求月票，嗷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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