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笑着说道：“因为国王不是蠢货。”</p>
“你看到那些战舰了吗？他们有几十艘船，而我们只有一艘武装商船，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用一艘商船，对抗一眼看不到边界的战舰吗？”</p>
“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仗的，我们像刺猬一样张开我们的尖刺，结果就是我们会死，他们会得到我们的白银，这里是大明的地盘，在大明的地盘上，张开了弓箭和火炮，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p>
“他们只收6%的税，帝国该死的各地总督和税务官，一次就要收我们30%的税！”</p>
安东尼奥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的。</p>
海贸是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就是风浪、暗礁、凶狠的土著，即便是经历了这些，还要被各地的总督刁难，墨西哥总督和秘鲁总督，在安东尼奥身上，刮下了超过30%的税。</p>
若非安东尼奥贿赂了税务官，申报载货写的少了许多，这一趟下来，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还要赔钱。</p>
缄默原则，就是在申报载货单上填写的多少货物，就是多少货物，各地的税务官保持沉默，不再登船检查，当然，要让税务官保持缄默，就必须给各地的税务官一定的好处。</p>
以安东尼奥的鹈鹕号为例，他申报的载货价值五十二万银币，八雷亚尔银币。</p>
出发时候，他的船上的确只有五十二万银币的货物，但是离港之后，会有一大堆的小船补充它的货舱，安东尼奥在秘鲁在墨西哥，在吕宋，都贿赂了税务官，让他们对船上货物的数量，保持缄默。</p>
这一次在月港，安东尼奥如实选择了申报，大明朝廷的税率只有区区6%，令安东尼奥颇为惊骇，而且安东尼奥并不认识大明税务官。</p>
“好了，不用太担心，他们不是凶残的土著，就我所见，大明人似乎比我们更加文明，我们下船吧。”安东尼奥宽慰了一句弗朗西斯科，开始下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亚麻衫的仆从。</p>
安东尼奥是个商人，他愿意为开拓财路，承担一定的风险。</p>
“很高兴能够来到神秘的东方大国，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里的传说，今日终于踏上了这片神秘的地图，这是我给各位带来的礼物。”安东尼奥并没有下跪，而是不伦不类的行了一个作揖的礼节。</p>
几个穿着亚麻衫的仆人打开了几口木箱，里面是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八雷亚尔银币。</p>
罗拱辰、张诚、张进打量着面前打扮古怪的男子。</p>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都带着一个斜黑帽，帽子上别着一根羽毛，宽大的天鹅绒外套，内衬却是棉布，胸前挂着一堆的挂饰，形制主要是十字架的模样。</p>
安东尼奥，身长不到六尺，高鼻深目，猫睛鹰嘴，面貌赤铜，头发翻卷和胡子都是棕红色，而弗朗西斯科则比安东尼奥矮多了，只有五尺左右。</p>
罗拱辰等一众大明官员打量着红毛番，红毛番也在打量着大明官员，第一个直观的感觉，就是大明官员，等级森严，他们胸前的补子上图案，代表了他们的地位。</p>
罗拱辰往前走了几步，拿出了一枚银币，银币的正面是个国王的头像，而背面刻着王冠和代表着佛郎机王室的盾徽，在盾徽两侧，则是两根赫拉克勒斯之柱，有纸卷绕柱，像极了：$。</p>
“我失礼了。”安东尼奥看到罗拱辰将银币放了回去之后，示意亚麻衫的仆人把箱子合上。</p>
这么多人，公然行贿，可能会违反当地的法律，这种事悄悄地来比较合适。</p>
罗拱辰对银币很感兴趣，一枚银币大约六钱七分重，佛郎机人带来的银币并不多，更多的是银锭。</p>
抽分开始进行，都饷馆的海防同知共有五位，在场的太监一共有四位，福建巡抚、巡按御史、福州知府等一众盯着抽分称重的事儿。</p>
罗拱辰估计大差不差，这艘大帆船一共带来了四百零二万两白银，按制抽分二十四万一千二百两，这笔税金，会押解至京师，国帑和内帑对半平分。</p>
所贸金钱，岁无虑数十万，公私并赖。</p>
安东尼奥是非常疑惑的。</p>
按照他的估计，收了税之后，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刁难才对，他都准备好了打点关节的银币，但是抽分之后，他们拿到了都饷馆出具的都饷单，就可以开始收购货物了。</p>
“这就结束了吗？似乎和总督说的不一致。”安东尼奥对着弗朗西斯科，颇为不解的说道：“西斯科，你在东方日久，大明官僚们办事，都是这么迅速和简洁吗？”</p>
弗朗西斯科更加迷茫的说道：“正好相反，应该有税务官、城防官等等各种官员刁难才对，因为之前从吕宋货运到大明，就遭到过许许多多的刁难。”</p>
“我们见到的那两个脸上没有胡须的人，应该是大明皇帝派的宦官使者，所以没人敢在使者在的时候，刁难我们。”</p>
弗朗西科斯猜测那两个脸上没有胡子的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宦官。</p>
安东尼奥这才了然，开口说道：“看，你跟我说：每一个大明人都会变成海盗，没有人忠诚于他们的皇帝。”</p>
“但是皇帝的使者在月港，这些官员连刁难我们的事儿都不敢做，如果这都不是忠诚，那忠诚又是什么？”</p>
“好吧，我承认，我对这片神秘的土地，不是足够了解。”弗朗西科斯略微有些感慨，这片富饶的土地，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征服。</p>
坐在数千里之外的天子，只需要派出两个看起来不那么壮硕的宦官，就能让地方官员收起平日那些丑恶的嘴脸。</p>
果然是奇怪的而神秘的东方世界。</p>
“我们带来了六百万的银币，这个小小的港口，能满足我们吗？”安东尼奥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p>
弗朗西斯科是西班牙任命的吕宋总督，他笑着说道：“你就是带来六千万的银币，哪怕是更多，月港也能满足你，当然你要是带来六亿枚银币，那就不行了。”</p>
弗朗西斯科旧在吕宋，他太了解这片土地的富硕了，这里的产出应有尽有，就像是一个永远吃不饱的怪物一样，无论多少银币扔进大明，都无法填饱这个怪物贪婪的胃口。</p>
张诚是非常忐忑不安的，他是宫里的宦官，领了宣海瑞回朝的差遣，在月港等待海瑞乘船从广州市舶司来到月港的时候，张诚做主，对洋船进行了抽分，这不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甚至有些僭越。</p>
“现在知道慌了？”张进却坐的安稳，看着张诚惶惶不安的模样，就满是笑意，出宫办差，都是能少说就少说，能少做就少做，能捞钱就捞钱，这才是宦官出宫的本职工作，这支持地方官收洋船的税，回了京，决计会吃言官的弹劾。</p>
“等回了京师，陛下、太后是打是骂，是杀是沉井，都行，反正我把银子带回去了，这月港不就是天子南库吗？”张诚宽慰着自己。</p>
把钱带回朝廷，他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但是朝中言官凶狠，怕是又要抓着这件事弹劾内官干政了。</p>
六月，海瑞接到圣旨就开始启程，自广州府电白港上船，来到了月港，停泊了一天，开始南上，至宁波停泊一日，再次出发。</p>
八月初，海瑞在天津卫下了船，同行的还有他的夫人王氏、小女儿，两名宦官张诚和张进，以及二十四万一千二百两的抽分银。</p>
海瑞以都察院右都御史正二品宣回朝中任事，他安顿好之后，先去吏部报到领了自己的印绶，和杨博聊了几句，又到都察院报到，和葛守礼闲谈一二，才回到家中。</p>
次日的清晨，海瑞身穿正二品绣锦鸡补子，站在了文华殿前，等待着廷议。</p>
右都御史本就是廷臣之一，海瑞的衣服有些宽大，吏部没想到海瑞会这般瘦弱，做的朝服有些大了。</p>
净鞭三声响后，群臣入殿。</p>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p>
朱翊钧伸出小手说道：“免礼，朕昨日听闻海总宪回朝了，海总宪何在？”</p>
“臣见过陛下。”海瑞出列，俯首说道。</p>
朱翊钧打量了下海瑞，他站的笔直，略显清瘦，眼神炯炯有神，浑身的书卷气，无愧于山笔架的绰号。</p>
“好好好，诸位大臣都坐，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群臣就坐廷议。</p>
葛守礼率先发难，开口说道：“福建道巡抚、巡按御史，福建左布政等一众，弹劾内官中人张诚，干涉朝政，私开海防接驳洋船，设卡抽分收税。”</p>
张进置身事外，没有在弹劾的名单上，因为张进并没有表态。</p>
王国光一听这话，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昨天这笔钱和内帑分账后，已经进了国帑，国朝财用大亏，国帑财政拮据，捉襟见肘，这笔银子，倒是能应应急。</p>
冯保在观察形势，打算好好教训下葛守礼，虽然张诚是张宏的义子，但是这笔银子进了内帑，内承运库太监可是脸上乐出了褶子，朝廷没钱，内帑其实也没钱。</p>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p>
讲那么多狗屁的大道理，屁用都没，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应！</p>
冯保还没开口说话，海瑞则是站起身来俯首说道：“陛下，我大明有祖训，内官中人干政，朝无定策接驳收税，其下者，则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p>
朱翊钧看着海瑞，等着海瑞把话说完，这话朱翊钧能听懂，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圣恩，就敢为大奸，大恶就敢乱政，祸国殃民。</p>
海瑞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上来看，臣倒是以为张诚所为并无不妥，嫂溺须援之以手，事急从权宜之计，大帆船就在海上，若是不抽分，则日后大帆船到港皆不可抽分，届时，都饷馆还有什么设立的必要吗？”</p>
“臣恳请陛下明鉴。”</p>
大帆船第一次到月港，朝廷若是第一次不抽分，日后就没法抽分了，容易起冲突，此端一开，到时候都饷馆也别办了，都不到饷，还设什么都饷馆？</p>
朱翊钧听完就笑了，海瑞这话，说的就很怪。</p>
海瑞这话总结起来，张诚这事儿办得，不对，但也没错。</p>
天恒变，地恒变，人恒变，海瑞让徐阶还田，结果被人弹劾回籍闲住，海瑞也在变，他还是他，只是变了一个打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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