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陵城,城南三胡巷。</p>
一声叹息穿越时空而来:“当年,吾竟不是救你,而是在害你不成?”</p>
……</p>
凄冷的夜风吹过了破旧的窗格,坐在窗前的严含章浑身一激灵,一股说不出的激烈情绪忽忽从他脚底板升起,只在顷刻间便直通天灵。</p>
严含章压抑着激动道:“不!神尊,若无您当初相救,弟子早在多年前便化作一捧枯骨了。弟子苟活至今,虽然事事无成,但弟子、弟子……”</p>
他结结巴巴,似乎是要脱口说出:但弟子终究是想活的――</p>
这样一句话。</p>
然而话到嘴边,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严含章却又忽觉悲伤无尽。</p>
他当年自杀过,后来被救了,就再也没有生起过自杀的念头。</p>
但是,活着,就真的那么好吗?他忽然便生起一股心怯,再也无法脱口说出那一句:我想活!</p>
可是他虽然不是那么想活,但又确实并不想死。</p>
活,也活得不痛快,死,又终究有种种不舍。</p>
人生在世,为什么这么难?</p>
严含章不由得放下书本,拉开凳子,双膝一屈,对着虚空跪下了。</p>
他伏跪在地上,上半身贴地,双手垫着额头。</p>
“神尊。”严含章迷茫道,“当年您赐下妙方,弟子也曾凭此风光过。可是后来,弟子经不住姐姐的哭诉,将味精配方透露给了姐姐,再后来,弟子便被许家给监视了起来。”</p>
他似是回忆,似是诉说:“弟子虽然挣了些钱财,可是文不成武不就,手无缚鸡之力,受到监视却无法反抗分毫。那些钱财于我,不是富贵,而是灾祸!</p>
弟子被软禁在了家中,姐姐数度前来,哭哭啼啼却毫无办法。</p>
从前,弟子只要见到姐姐哭泣,便必然心疼心软,可是那段时间,任是姐姐哭得再可怜,弟子却再也无法似从前那般,为她心伤痛楚。</p>
神尊,您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长久的呢?弟子幼时体弱,全赖姐姐细心照料才能长大。姐姐为我吃了许多的苦,为我,她以柔弱的身躯,撕打过泼皮顽童,也对骂过街坊恶邻。</p>
还曾在冬日里为了替我求一份城隍庙的护身茶,跪在雪地三天三夜。姐姐后来受孕艰难,也是因为当初受过太多寒,吃过太多苦。</p>
她为我缝衣,将手指都扎破了,她为我读书,能在三更时早起烧火,点灯熬油,下厨做饭。我苦读一场,她竟是比我还苦……</p>
当年我便发誓,不论如何都一定要倾尽一切好好对待姐姐!”</p>
说到这里,严含章停顿了一小会儿,他似乎是在平复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p>
与此同时,远隔不知道多少时空的宋辞晚又收到了一团来自严含章的情绪气团。</p>
【人欲,凡人之痛苦、迷茫、哀伤,三斤九两,可抵卖。】</p>
这一次宋辞晚收到的不再是愿力,而是人欲。</p>
虽然严含章毫无疑问是宋辞晚的信徒,但他倒也不是次次都能提供愿力。</p>
严含章伏在地上,静静呼吸了一阵,才又道:“弟子曾以为,不论是姐姐待我,还是我待姐姐,都必定是永恒不变的。</p>
当年我毫不犹豫相信,倘若有性命之危,姐姐一定会愿意为我付出生命!</p>
弟子亦同样如此,若是姐姐有难,弟子也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姐姐活命。</p>
可是为什么?有那么一天,忽然就什么都变了呢?</p>
我与姐姐,互相愿意为对方去死,但是我们也都变了。姐姐的生命里不再只有我,我甚至都不知道被排到了第几名。而我……也不耐烦再看到姐姐哭泣,甚至就连她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愿意多看一眼!</p>
神尊,世间之事如此易变。纵然是血脉相连,同甘共苦,亦是不成!这世间,又有谁人能够永恒?”</p>
他发出了来自灵魂的疑问。</p>
隔着不知道多么长远的空间,宋辞晚虚空传音,施展传法之术,徐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生,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p>
此所谓,以无常而为永恒。世间无所谓永恒,唯有无常变化,方是恒久道理。”</p>
这段话,简单解释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又或者说,变化的,才是永恒的!</p>
你一个在变化中的人,却执着于永恒的不变,这又怎么可能成功呢?</p>
寒风吹过了窗缝,那桌上的油灯摇摆,忽然便在这一刻,噗地一下熄灭了。</p>
严含章呆呆地跪在地上,听着那虚空中的缥缈声音,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耳边似是响动着洪钟大吕。</p>
他的胸中有无数情绪翻滚,仿佛随时都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可是偏偏这突破口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在门外徘徊,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p>
他捂着胸口,感受着自身汹涌的情绪,鼻头酸道:“神尊,弟子只能接受变化是吗?”</p>
虚空中的声音道:“便如此时寒风,吹灭你窗前油灯,又如此时秋夜,使地覆白霜,天移时易;更如城池倾覆,十年前之宿阳城,又岂是如今宿阳城?当年云国,亦早随雨打风吹去。</p>
国家尚且有翻覆之时,时代亦有变更之理,又何况人心,何况人情?</p>
痴儿,你早已悟了,不过是不愿接受现实,才时刻拖拽自己沉湎过去,痛苦不堪。你若还不悟,便不悟罢。人不自渡,神仙难渡!”</p>
人不自渡,神仙难渡……</p>
这一句话深深回荡在严含章的耳边,更是回荡在他心间。</p>
他的迷茫、痛苦、沉湎、不甘……以及无数次自暴自弃,无数次在沉沦边缘徘徊……又强行将自己拔出的惊险苦痛,终于在这一刻,和着他汹涌的情绪,形成了一股澎湃的浪潮。</p>
浪潮冲刷、撞击,终于在这一刻将他心中的迷障狠狠冲开。</p>
轰!</p>
情绪流泻,一瞬间,便是千里滔滔。</p>
汹涌的情绪在这一刻引动了天上的某颗星辰,触动了冥冥中的神秘力量。</p>
不知不觉,那幽暗的夜空中便降下了一道清光。</p>
清光流泻而下,瞬间将跪拜中的严含章笼罩其中。</p>
四周一切声音都似乎远去了,又有种说不出的灵性在这清光中流转。</p>try{ggauto();} catch(ex){}
跪拜中的严含章微微抬起头颅,伸出双手。</p>
他的手掌承接,大脑中,无数的文字与画面流淌。</p>
那是他读过的书,经过的事,人生的低谷、高光、痛苦、怀念……又或是此刻的释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