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影下悄立一人,负手观天,垂撇的眉梢眼角充满愁苦之气,在火光跳闪之间,有语低叱:“白衣剑阵!”
数圈剑丛迅即合围,垂眉塌鼻的老叟侧着脸朝旁打个激淋淋的喷嚏,以另一只指节残缺之手掏巾揩唇,却喷呛血汁,身躯摇晃欲跌,忽击一掌,拍翻欺近身畔的白衣少年,攫剑在握,指向阶前垂手拿笠背对他的妆容精致之人,桀然道:“眉目如画有何用?汉中太守张镇南大笑而逝,百年之后犹能形神不灭,你行吗?”
为避乱兵冲撞,退入院落之后,有乐本似心神不宁,闻言转望妆容精致的那人,摇扇自笑:“他化了个这样夸张的浓妆,并未显得眉清目秀也就算了。居然还取个名字叫‘诸葛靓’……”信孝甩收软鞭,从白衣人环伺之间挤过来,拿着茄子悄言道:“你别嘲笑他。其乃琅琊名门子弟,将来官至东吴大司马,能力不弱,蜀汉灭亡后,又帮孙家多撑了十来年,熬到他的‘发小’晋武帝司马炎挥军灭吴之战。诸葛靓念及父仇,终身不仕晋朝,不知所终。”
宗麟叹道:“比起司马师的狠绝,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似更念旧情,待人处世方面,人情味尤甚其父辈。日后晋军兵临城下,吴主孙晧投降。东吴灭亡,诸葛靓逃走不知所踪,司马炎知道诸葛靓的姐姐是琅琊王妃,必然在姐之处,前去见他,诸葛靓逃到厕所里始终不肯露面。据《晋书》等史籍所载,诸葛靓躲了起来,因念父仇而不肯再与曾有交情的晋武帝司马炎见面。但晋武帝知诸葛靓藏身在其姐琅琊王妃诸葛氏那里,于是前去相见。诸葛靓知晋武帝来,逃到厕中,晋武帝追去寻他,拍着厕门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吗?’诸葛靓藏在厕所里流泪涕泣:‘我没能作到往身上涂漆,把脸上的皮刮下来,又见到了圣上的面容,我实在是又愧又恨。’便因司马炎的父辈早年诛戮他三族,他说什么也不愿出来晤面,晋武帝哭着离开。司马炎不忘旧谊,屡欲重用这位童年好友,此后再召为侍中,亦不接受。诸葛靓跑回家乡隐匿,仍因晋室与他有杀父之仇而终身不面向洛阳方向而坐。给历史留下‘终不北坐’的典故。”
我从宗麟旁边投眸而望,看见那妆容精致之人伸手往龛壁塌陷之处微曳,随着手影晃动而过,掠取卷轴从墙洞抽离,墙边悄立的那一袭若幻若真的人影在夕照中漾然淡隐。妆容精致之人从龛壁坍塌处取出沾尘的卷轴,徐徐展幅而视。画像中人负手观天,垂撇的眉梢眼角充满愁苦之气。
“那是五斗米教传说中的映影壁。”廊间有个秃头汉子对他旁边的小孩说道,“绘像中人似乃镇南将军张鲁。世称张镇南,他是魏武帝曹操的儿女亲家。这位东汉末年割据军阀,其隐藏的身份实系五斗米道第三代天师。”
信雄见到那个光头小孩,咦了一声,直愣愣的要走去近觑。有个哭丧脸的乌衣媪从墙角悄蹑而出,扑来捉他。信照挥刀先临,撩刃抹喉而过,随即拉信雄从乌衣媪箕张欲攫的爪势之下避离。行开几步,乌衣媪才踣倒在后边。
宗麟望向信照,目光流露欣赏之色,在我身畔说道:“史书《三国志》记载称,其祖父张道陵昔时客蜀,修真于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据《后汉书》所载,乱世之中,投奔张鲁的关西民众何止数万家,受其恩惠者更不下数十万计。如此神秘教主,实力不亚于张角,和西蜀霸主为邻,却非曹操对手。张鲁宁愿归降曹操,也不愿与刘备联手,便因他目光独到,早就看出双方优劣之势明显。”
“张鲁为何口吐狂言:‘宁为曹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客’?”随着数下呼喝,又有白衣人接连掼飞,垂眉塌鼻的老叟伸剑搁在一个满头秀辫的白衫女子肩头,拽她到跟前,擤涕而觑,浑若无视四周逼伺之剑森寒凛迫,往白衫女子衣袖揩鼻,桀然道。“良禽择木而栖。司马炎公子念念不忘旧情,你们却跟着诸葛靓这等有眼无珠之人,明珠暗投,下场怎么会好?”
信孝伸手悄欲拉那白衫女子避开,却被垂眉塌鼻的老叟甩涕朝脸上飞沾而来,有乐唰的展扇挡住,转面问道:“被曹操解决的割据军阀里,为何汉中太守张鲁混得最好?”宗麟憬然道:“道家历史上他是了不起的人。诸多史籍皆有传颂其事,元代列大彬《茅山志》卷九《道山册》引用陶弘景《登真隐诀》注释辞语,亦谓张鲁对老庄之道的经典贡献无可计数,仅只整理著述传世道书方面便远胜于荆州牧刘表对于道教的功劳……”
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嘀咕道:“身为名臣张良子孙,曾在汉末被忽视的军阀张鲁虽给曹操所收,但后裔显赫一千七百多年。三国时期雄踞汉中的张鲁与他的五斗米教,从未随时间湮没。因为他们那些流颂千古的事迹里面不仅有‘道’的传承,还有‘义’在。不讲道义的世间算什么,黑暗丛林?”
我移眸眺向夕晖中的画像,那人负手观天,垂撇的眉梢眼角充满愁苦之气,浑然流溢无限悲悯的意象。妆容精致之人展卷看幅,叹道:“画像中人,我觉得是张道陵。”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悄谓:“张道陵,字辅汉,五斗米道的祖师,尊称为正一真人。他孙女儿张玉兰,修真于龙虎山,后世留有仙都睡美景观,传说就是她的化身。”长利一拍脑袋,望向画像,憨然道:“我想起来了,龙虎山张天师!难道就是……”
“做人不可数典忘宗。”檐下那妆容精致的白衣秀士收卷转觑,微喟道。“听闻邵氏修真,先辈亦是出自天师道一脉早期渊源。可你们邵家这些年里,山门朝着邪门开,不再念着为天下寒门谋福祉,只顾着为权贵衙门干尽脏事。你还有脸回来张天师故地吗?”
“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却要怎样活下去?”垂眉塌鼻的老叟甩涕,在剑丛中目光闪烁不定,留意悄寻出路的间隙,低哼道。“我也不想只为稻粮谋,在官宦世家讨生活,低三下气。然而我本来就是出身寒门,与你们这班世家子弟不同。我从小就知道,鸟为食亡!”
“既已造孽太多,说什么也迟了。”庭边有个按剑凛视的白袍汉子冷然道,“我们不介意为张天师清理门户,诛杀邵流涕。”
我见塌壁之处另有物事微露在砖石屑间,悄拾一看,抽拿在手的却是一幅空卷。我正自纳闷,信孝凑眼来瞧,称奇于旁:“咦?瞅其式样透着说不出的眼熟,好像就是那幅咱们还未用过的‘回程卷’……”
数名白衣人掩闭大门,持剑守御惕戒。垂眉塌鼻的老叟扫视遍布道场的乌媪死尸,面色渐变,揪住白衫女子退靠柱边,桀然道:“你们要恃多为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