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腾格斯和哈罗德所说,这高大的身影的确不陌生,一根乌木杖、一副露出双眼的木刻面具,可不正是在阿夏号上见过的南洋巫女老阿姨吗?
琉球三老这是第一次见老阿姨,不免问了句:“是敌是友?”其实他们心下想的却都是:“我们哥仨加起来,都未必有她高。”“一定是用了什么秘法。”“她脚下肯定踩了什么增加身高。”
年轻人们没顾上回答,也没顾上在意老阿姨的身高问题,只是拼命朝着老阿姨招手,“婆婆婆婆”地大声呼救,王狼也连声呼号。现在他们三三两两扒在木桶里、木板上,显得十分狼狈。
待船靠近后,老阿姨摘下面具,看见这摊场面,自然也是奇怪之极,一句“孩子们,好久没见了”说出口也分外别扭,喜悦中又带了几分勉强和疑惑。
她四下看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建文身上:
“可怜可怜,原来被‘孤克煞气’祸害成这个样子了。”
建文恍若未闻,对她的到来也没什么反应,仍然只是扒着桶壁,开船似地缓缓摇晃,仿佛沉浸在他自己建造的一个小世界里,不问外事。
“不是不是,”三人忙不迭地解释,“那事过去很久了。”
“哦,”老阿姨对眼前的事不太关心,“那你们看见没看见一个黑衣服的青年从这经过?”
“黑衣青年没有,黑衣死秃驴便有的是。”哈罗德嘴最快,“建文阁下便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老阿姨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拍拍自己脑袋,连连“哦哦”两声,看也没看建文一眼,接着摇起橹便要开船。腾格斯连忙扒住老阿姨的船舷:
“婆婆!等等!”
“怎么了?我急着找人呢。”老阿姨似乎很惊讶。
“俺刚才给安答叫魂没有叫回来,”腾格斯道,“婆婆不救救他吗?”
他哪里知道老阿姨着急可不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一直就认为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萨满舞显灵,召唤出来了这等在海中法力高强的人物,可从没想过惯在南洋活动的老阿姨为什么出现在东海这回事。
他们三人等着老阿姨发话,没想到她却重新戴上面具道: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拉回去好好养活吧。”
三人哪里能接受这个论断,连忙好声好气地劝老阿姨不要走,当下便要跳到她船上跪下。老阿姨耐不得聒噪,拿乌木杖在自己身前一挡,道:
“好了!船灵被收了不是吗?怪只怪他和船灵绑定,船灵被收还想保证人灵不灭,哪有这等好事?”
她声音在面具后面瓮瓮的,还没等众人答话,腾格斯却“啊”地低呼了一声。“俺想起来了!神风海战中,鹰灵被日本人拽出去的时候,死掉的人命确实不止一条。”
七里听他提到日本收灵,心道:“难道收灵之术也是一脉相承的?”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现在没有时间细想这些。她正襟危坐道:“婆婆,建文的魂灵可以寻得到吗?”
老阿姨听她这么说,又摘下面具,认真看了看七里的眼睛。她头一次见七里是在阿夏号上,那时只记得七杀对这个忍者姑娘礼遇有加,好像要极力挽留她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后来因为这事还导致七杀与建文比了一场混乱的铳斗。
但在那时候,建文和七里这两个小年轻的关系并没有现在这么好,建文当时的性子与其说是温厚不如说是懦弱,看上去与七里也半点都不搭。记得当时自己与七杀私下聊天,还说这俩人一定成不了。没料想看这个姑娘的眼神……她只能感叹,为什么半年光景过去,就又有一个好姑娘被奇怪的男人勾去了魂?
“婆婆?”七里见她不答,轻声催促道。
从拉拉杂杂的半晌回忆里抽出思绪,老阿姨道:“年轻人当真是干柴烈火,可惜了。”
“婆婆。”七里红着眼站起来,“我是在问您正事。”
见七里真要急哭了,老阿姨也站起来,悠悠道:
“下到黄泉,上穷碧落,小七里啊……只要我说一个‘是’字,你为了这个男人也肯定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伸出宽大的袖子指指海面又指指天空,指指七里又指指远方,动作甚是豪迈。
众人听她这么说,好像是有戏,顿时目光晶亮,充满期待。可老阿姨停下动作,又说:
“但是能令船灵离体的那种力量,以凡人的神识去对抗,怕是早就给撕得连碎片都不剩了。人身五阴十八界,他能留下眼耳鼻舌身五样尘根,已经不错了。”
她说完后,七里咬紧牙关,站着一动也不动。众人都知道没了希望,恍惚地坐在各自的木桶里,不知该说些什么。琉球三老也叹口气,没脾气地坐回木板,连窥探那老阿姨长袍下有没有踩什么增加身高的东西都没兴致了。
早晨的海风阴冷非常,如泣如诉。
当天上午,老阿姨没有急着出发,而是手执乌木杖做了一场什么法事,好像是要净化这片不祥的海域。
七里他们已经接受了这最坏的结果,气氛有些沉闷。腾格斯和哈罗德扒着各自的桶壁默不作声,王狼在四周凫着水,把能见到的补给尽量叼回来。七里却一反平日的惜字如金,抱着建文的躯体喃喃自语,那是她一直来不及说的话。
“看你这个样子,也骑不了马了吧?”
建文只是被她声音吸引,微微侧头,似乎是在看她,但他双手还是转个不停,至于七里的话他到底听进去没听进去,天才知道。
“你知道我在石龛里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喜界岛的山洞旁边,我们盖了一间房子,房子上整齐铺着稻草,在夕阳下是金色的。
“你嘴上说不愿意呆在琉球,但每次出海回来,还是会在这座金色房子里歇息几个月。
“没想到真的可以实现,只不过方式好像不太对。”她语中忽然有一丝笑意。
“就这么定了,和我在喜界岛一直住下去吧。”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垂下头默默流泪,看来七里势必是要主动承担重任,把建文拉回琉球照顾一辈子了。
实际上,琉球三老也在不远处小声嘀咕着要不要让七里把这傻小子带回喜界岛,要知道大明刚刚放过他们一马,如果再次知道他们窝藏前太子,会不会着手杀来?如此这般叽叽喳喳争论个不停。
但只有腾格斯和哈罗德知道,虽然七里现在语调温柔,但谁要是真想把这个行尸走肉的建文从她身边夺走,那可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能不能敌得过快刀。
“就连最坏的结果,我也——”七里仍是说个不停,但说到这里时,忽然凑近了建文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她说了什么,腾格斯和哈罗德两人都没有听清。“终于可以把一切都避免了。”她又说。
哈罗德抓着一头金发,在旁边的桶里道:
“婆婆说的也许不错,咱们出来历险,本来就是有去无回。建文阁下能拥有一份完躯,也比整个人消失了要好些。”他最后这句,显然还是因为千岁的事而萦怀。
“放屁!”腾格斯则在自己的桶里怒道,“谁都知道活着比死了强,可这个建文安答就算活下来,也已经不是那个建文安答了!”
没有建文,刚刚重组成功的小队也就没有了共同踏浪前行的动力,大家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好了,不要吵嘴。”老阿姨也刚好做完法事回来,握着建文的手不无怜惜,“你们最好别去找那人报仇,也打不过他,不过如果你们能再和他狭路相逢,不妨——”
“咦?”她说了一半,突然一惊,“怪了。”
原来她刚准备松开建文的手,却反而被建文的手一把抓住。那只手上密布几枚乌青色的指印,指节发肿,正是姚国师留下的。
“对,建文阁下刚才就是这般握着玉玺不撒手。”
老阿姨又撤了几下手,惊道:“不对,不对。”又说:“可以啊,小子!怪不得连贪狼也夸过你。”
“贪狼?”众人不知老阿姨为何激动起来,纷纷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