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戈什哈名叫努达海,出身于正白旗满洲旗下,原本为旗下余丁。虽然只是洪承畴身边的一名戈什哈,身份低微。但是,便是洪督师本人,也不敢小觑了他,平日里少不得要对他客套三分。只是因为他有一个十分硬扎的身份,
塔山系出身!
原本只是旗下余丁的努达海,靠着在塔山战场上的军功,从余丁变成旗丁,又从步甲变成马甲,从马甲变成巴牙喇,一半靠着他砍下的军功首级,一半也是他的福气运势。只可惜的是,他的福气也到此为止了。别的塔山系成员,显赫的如曹贝勒自不必提,什么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官职的,甲喇章京的,甲喇章京衔牛录章京世职的不说是车载斗量也差不多。便是混得一般的,也有个牛录章京的头衔,或者是到绿营当中出任个参将、守备之类的差事。可惜这个努达海,作战上阵是把好事,说起做人做官来,却是差劲得很。几经辗转,最后被拨到了洪督师面前,以正白旗满洲旗下牛录章京,四品官衔的身份来充当洪承畴的戈什哈头目。
虽然官职品级都是虚的,但是,洪承畴却不敢对他当真视作包衣奴才,他是多尔衮的奴才,却不是他洪承畴的奴才。何况,努达海身后还有一个声势浩大,势力关系盘根错节的塔山系集团在。当真是被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塔山系得知,他洪亨九把他们的塔山同袍当成了包衣阿哈来喝来喝去的驱使,这就当真是开罪了这群大爷了。
所以,努达海在洪承畴面前说话办事也是有恃无恐。在他看来,以老子的军功资历,便是到绿营当中当个参将副将也不算过分。如今却到你一个降臣面前充当护卫。老子已经走背运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再背?所以,说话却也不甚是在意。
今天他的几句话,说的声音大了些,却被洪承畴听得清清楚楚。
“努达海,你方才说什么?”洪承畴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惶恐,但是又不晓得惶恐有何而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说话声音尽量做到平稳安定,不令别人听出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回大人的话,奴才方才说,当年在塔山时,李华梅以十余万精兵,漫天的火箭,炮火不绝来进攻,那时咱们尚且不怕。如今,轮到咱们大清兵马数十万劲旅杀奔松江府,轮到他们来防守了,攻守易形了,咱们却还担心什么?!”
“你说什么?!塔山?!进攻!?”洪承畴不由得眼前一阵阵眩晕,桌案上的烛台和船舱顶上悬挂的几盏玻璃铜丝灯在他眼前摇晃了起来,阵阵的金星闪烁,几乎让他一头栽倒在地。
他知道他自己内心的惶恐从何而来了。
如今的江南,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李华宝放大了的塔山。而博洛,便是当初的李华梅。兵马再多,也是被江南的水网河湖分割成为一坨一块,无法进行快速机动。而且,随着进展顺利,战线渐渐的延长,兵马往来调度也就越发的不灵便,可以投入前敌与南粤军作战的兵马也就越发的少。
这种情形之下,面对着南粤军集中起来的兵力,面对着密集的炮火,博洛这几十万人,便是当年他洪督师率领的辽东明军主力。
“唉!这大将军也是征战多年,自幼儿在战场上刀枪丛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人,如何却犯了和我当年一样的错?!”
洪督师心中懊悔不已,脚下不由得一阵阵的剁着地板,咚咚的闷响声不断,饶是努达海是从塔山战场上厮杀幸存下来的人物,却也有些惧怕,自己阵营里权力的杀伤力和威慑力,远远比敌人的炮火还要凶猛。各位不要忘了,一个上海来的特派员之类的角色,就能让当年的主席和总司令被折腾的欲仙欲死。一个资历、功劳、能力都算不上一流的人物,做上了总书记的位置上后,就能对他当年的各级领导颐指气使,他的领导们也只能在下面认真的聆听指示,做好笔记。最混蛋的是,这个小鬼头满嘴的跑火车也就算了,但是,他的胡说八道,却让国家的方针大计彻底的乱了套,贻害无穷。所以,权力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控制,那就真的是要乱邦误国的。
“坏了!大概是老子刚才说话,戳到了这个姓洪的蛮子痛处了。老子在塔山拼杀的时候,他可还在广宁府里当他的大明蓟辽督师呢!不知道这狗蛮子会怎么处置老子?哼!只要老子不死,老子就要到摄政王主子面前去哭诉,告这狗蛮子的状!”努达海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洪承畴可能会如何处置他,他又该如何去应对。
但是,洪承畴却一时顾不上他。
“磨墨!取纸笔来!本官要写信给博洛大将军,提示他一下,莫要中了南蛮李华宝的诱敌深入之计!”
几张雪白的信纸铺开,书童在一旁研磨好了一砚台浓浓的黑亮墨汁,却发现自己的主人兼老斗手中捏着紫毫毛笔,望着桌上印着宣抚使洪专用笺字样抬头的信纸,一阵阵的发愣。
“科儿。”他用有些嘶哑变形的声音低低的问着自己的。这个名字,是他收到了这个小旦出身的书童之后,给他取的。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还以为是可儿,“可人儿”的昵称。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科儿,科尔沁草原女儿的意思。他还是忘不了当夜在三官庙里的那个蒙古女人。那匹在他身上肆意驰骋的小母马。“怪不得李卫儒喜欢收集异族女子到房中,果然是与中原女儿不同风味!若是大清能够江山一统,老夫少不得也要收集一些各族各地佳丽来,也算是天下太平,五洲同乐!”
“你可知这纸墨从何而来?”
“回老爷的话,这不都是行辕庶务采办而来的吗?若是老爷觉得不好,那奴婢明天传话给他,让他在这淮安府再行采办些精品便是了。”
“不必了。只怕到了京城,也未必能够采办到什么别样的东西。”洪承畴没头没脑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书童科儿和船舱中伺候的人们都是他身边近人,却都对他这话摸不着头脑。
“这纸,这墨,都是从李守汉治下而来。连号称是人文荟萃之地,文房四宝产地的江淮之间都用得是他李家的纸墨,还有何处不是使用他李家的纸墨?”洪承畴在心中长叹一声。用一句说俗了的话来概括,受历史局限性,洪承畴那颗两榜进士出身的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到商品倾销这类的概念和手段。他只看到了这一路北上,沿途各地看到的南中商品在市面上横冲直撞的景象,便是他这个朝廷一品大员,桌上写信用的信笺和墨这类不起眼的东西,都是出自南中。
“从铳炮到火药,从粮食油料盐巴到布匹绫罗绸缎,还有那些不是出自南中的?”洪承畴一边笔走龙蛇写信告诫提醒博洛不要推进速度过快,免得中了李华宝的奸计,一边脑子里倒海翻江的思考着南货泛滥的情形。虽然眼下南米南布渐渐少了,火药铳炮更是难觅踪迹。可是,其他的南货却仍旧在市场上比比皆是。“唉!彼等一面在战场上与我对峙,一面又有大量货色在我大清治下出售。我大清,一面每日里作战日费何止万金,一面又有大量银钱流水价流淌进入南中商人的腰包!这又该当如何是好?”
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洪承畴笔下的功夫十分来得,况且脑子里原本已经有了颇为成型的想法,自然是一挥而就。一封书信写成,自己又在灯光下读了一遍,没有什么错漏笔误之处,又以工笔小楷誊抄了一遍,签名花押,用上图章。命人取来关防大印,在书信封套上用了关防。
唤来行辕中军,“命人连夜启程,沿运河南下,火速过江,送到松江府前敌,面呈大将军博洛王爷处!三日之内务必送到大将军面前!各地沿途官吏,若有拦阻,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