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炽热的阳光几乎能扭曲空气。
闷热的空气则叫人止不住地心神不宁。
正式进入六月,这几日气氛越发紧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仿佛原本悬在头顶的大山越压越近,校园里时常能看到的相互追逐打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教学楼之外的校区人烟罕至,空荡如鬼城一般。
九班,从大门入内可以看到的第一张桌子起,每一台桌面前端都摞上了高高的复习资料和辅导卷。学生们已经悉数到齐,教室里却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寂静中,唯有电风扇呼啦呼啦的响声与蝉鸣混杂在一起,间或夹杂着纸张翻动和提笔书写的窸窣。
窗户敞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摇动。
乔南托腮坐在座位上,姿态一如既往的松散,为后桌覥着脸递来摊开辅导书的晏之扬抬笔随手勾了几下。
周围一圈的同学都抻着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笔下的解题过程。
“智障啊你。”乔南写完后表现得如同这一年多来的每一次那样不耐烦,“到底有没有好好复习?这道题都TM能记不得?”
晏之扬便摸着脑袋一边看题讪笑:“没办法,最近都在翻初中课本,考点太杂了,东一摊西一摊,摊得我乱七八糟,嘿嘿嘿嘿……”
顾虑着身边正在复习的同学,两人的声音都压的很低。结果坐在晏之扬旁边的郭志看着他们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
晏之扬对乔南恭恭敬敬,朝他可不客气,直接用肩膀撞了过去:“笑个P啊你笑,南哥好歹是咱们学校唯一一个从省生物竞赛里拿了名次回来的人,你丫上次二模考试的成绩还不如我呢,哪儿来的脸笑话我?”
郭志的腿伤早已经好了,皮肤却依旧苍白,近些天被他爹妈朝死里补身体,苍白的脸蛋上便透出些许健康的血色。他没好气地推开晏之扬:“滚,你怎么不说你一模考得不如我呢?二模就比我总分高个三分,怕不够你念叨一辈子吧。”
骂完后又顿了顿:“而且谁他妈有空没事儿笑你,我是想到咱们高一时候的样子才笑的好吗。”
晏之扬闻言,追打他的动作也猛然一滞。
他沉默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眼神复杂地转向教室:“高一时候样子……你不说我还踏马都快想不起来了。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九班,别说桌面上这些堆满的辅导卷,上课的时候都未必能从几张桌子上找到书本。在一群或是睡觉或是发呆只有少数人会捧场看一看老师的同学当中,他们这群坐在后排座位的班级老大们行为更显得肆无忌惮。打牌的打牌玩手机的玩手机打架的打架,一言不合,直接从课堂后门溜走逃课去网吧的都有。
那个时候的他们,哪里会知道,自己也有捧着书本找人请教难题,和因为同学专注学习而下意识放轻说话声音的这一天?
他“那个时候”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那个时候……真年轻啊。”
周围的一圈哥们全都笑了:“说得好像你现在多么老似的。”
便有一波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打断了这份难得的轻松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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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南抬头看去,就对上了自家班主任老莫连带各任课老师以及校领导的面孔。他微微一愣,班里其余正在埋首的同学们也跟随着这些人的到来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一股奇妙而压抑的气氛逐渐在这处小空间里弥散开,窗外传来的蝉鸣声越发聒噪了。
老莫踏上讲台,目光扫过教室里那些埋首在书本后面的小脑袋,他眼神微动,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同学们。”
“今天是你们留在这间教室的最后一天了。校方决定,提前两天给高三年级的考生们放假,以便大家回家养精蓄锐,迎接两天之后的高考。”
他说到这里,面对满场窒息般的沉默,脸上扯开一个笑容,语气轻松:“这段时间辛苦了!恭喜大家,以后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来上早读课,不用深夜才放学背着作业回家。再过几天时间,你们就可以彻底自由解放啦!”
这样轻松的语气,却没有得到该有的欢呼回应,九班的教室里,一众学生的视线甚至是茫然的。就连乔南都怔怔地盯着他的笑脸发了会儿呆,随即才将视线缓缓落在自己面前的书本上。
那一堆一堆的,桌篓子都塞不下,几乎填满了他半数高中时光的考卷。他捏着笔一题一题地做出来,翻着书一页一页地划重点。聪明如他,做题到深夜时偶尔都会生出不堪负荷的疲倦。
十二中的老师们却始终不够地督促他们学习,恨不能叫他们一天只睡两小时地朝他们脑子里灌东西。每一张嘴里吐出的都是如此相似的叮咛——“你们要再努力一点学习!”你们要再提高一些成绩!”
校门口的成绩布告栏,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一切的一切。
从进入高三以来,这样紧张的氛围就时刻如影随形,导致周围的人们精神时刻绷得如同弓弦那样紧。结果就在他快要觉得这种高压状态没什么不对的时候——
一切却结束了?
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乔南很难叙述自己当下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就好像一条一直在走的,且以为可以永远走下去的路忽然看到了终点。
他其实并非只有高考一条路可走,但在这一刻,却依旧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
筹备已久的战争终于到了要打响的时候,士兵的前路却生死未卜。九班的不少学生在这一年多来的紧迫复习中已经开始悔恨起自己打基础时的不努力,可以说相比较敌军,他们从装备到粮草都那么的不占优势,意识到最终审判即将来临的这一刻,不少人面上甚至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曾经吃过打工苦头的晏之扬几人满脸煞白地交换视线——
怎么办?
真的没有时间了!
讲台上的老莫看着这群自己带了整整三年的孩子,轻声叹息:“同学们,没什么好紧张的,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而且想必你们也记得我曾经提起的文凭的重要性。这一年多来,我和各科老师们每天都逼着你们做试卷,写题目,为的也是到了考场上,大家能够发挥出更好的成绩。但辛苦了一年多,到了这个时候,老师们却要跟你们说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转头同各个任课老师对视,讲台上那些曾为了九班的成绩无所不用其极的老师们便都笑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平常天天跟你们说‘一考定终身’,其实是为了让大家能更有压力一些,也能在压力下更有动力去学习。”
“但其实这只是为了鞭策你们,让你们更加上进而已,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被一次高考成绩就这么轻易定下呢?”
晏之扬嗓门很紧:“可我们要是真的发挥不好怎么办?”
老莫温和地转向他:“那又怎么样呢?哪怕错过了这一次,你未来的人生里还会出现很多很多的机会啊。”
“文凭真的很重要,但它其实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985、211、好大学和坏大学,甚至于你们真的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上大学,这段经历也只是你们人生的一部分而已,它不会成为你的全部。”
“它是一把钥匙,一张车票,可以让你轻松一些到达终点,但坐头等舱的难道会比坐经济舱的更快一步到达目的地吗?你们也可以凭借自己其他方面的能力进入那扇门,登上那辆车的。”
“你们还年轻,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老师相信,不论未来怎么样,你们都会成为顶天立地的人。”
“所以啊,加油吧,考好考坏,我们不求你们各个金榜题名,只要努力,尽力做到自己无愧于心就可以。”
温和的声音和那一双双含笑的目光一并打来,晏之扬并九班的不少学生都跟着窒了窒。
老莫笑着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转身去拿自己带进来的那叠文件册:“好了,那么关于考试的话题就先到这里。现在要给大家发放准考证,我点一下名,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们点名了。”
他抱着文件册转过来,刚抬起头,就望着前排的课桌露出无奈的神情:“蒋宁,你哭什么啊你。”
“老莫——”前桌那个泪汪汪的女孩擦着眼泪哽咽道,“莫老师,我舍不得你,舍得同学们。”
班里不少学生都随着她的哽咽声红了眼眶,老莫怔了怔,片刻后低下头,照着名单开始颤声念:“徐美军。”
“到。”
“蒋宁。”
“到。”
“郭志。”
“到。”
“晏之扬。”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