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窗户上跟沐家的老房那样只随便扯了块布当做窗帘,屋里横七竖八地悬了好几根绳子,T恤和裤子内裤棉袜旗帜般晾在上面——A市这几天在下雨,也难为他们能想到这种法子。破烂的纸壳箱倒扣在地上,用途似乎是餐桌,几个洗过的不锈钢碗里搁在上头,里面盛着剩菜,敞开的碗口上空就是正晾着的牛仔裤,不过这房间除了门口之外也确实没有不晾衣服的地方了。烧水壶电饭煲和电磁炉铁锅毫不讲究地堆在墙角,同一处地方铺开的塑料袋上还放着已经切走一半的大白菜,十公分开外,就是年轻人们放鞋的地方。
整个房间无处不给人一种毫无生活质量的绝望感。
乔南有点窝火,难以接受平常跟在自己P股后头的小弟们居然住在这种地方,生活在这间房里的主人们很显然也不会觉得享受。
沐想想神情平静地扫过那几张沉默的面孔,目光在正躺着的郭志那一脸的病容上顿了顿:“怎么了?”
以晏之扬为首的六个年轻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里,低头盯着地面。
半晌后晏之扬舔了舔嘴唇,忽然蹲下开始嚎啕:“南哥——我们该怎么办——”
这段时间以来的每一天,这群涉世未深的少年人都过得很煎熬。
他们第一天就隐隐意识到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没钱,受委屈,工作累,吃的不好等等等等的负能量充斥了他们的小天地,可这毕竟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低头认错一定会很没面子,因此年轻人们在强烈的不适应之后,只能拼命给各自鼓劲,告诉自己这只是偶然和暂时——毕竟谁会每天都碰到发传单遇上神经病的倒霉事儿呢?
可现实却告诉他们,真正的辛苦还远远未到。
就在前几天,他们工作的那家商场结束了一年一度的店庆活动,那些伴随活动而多出的诸如玩偶表演、派发广告之类的岗位于是同时一起被取消。换句话说,他们七个人同时失业了。
他们前些天虽说有了点收入,但每天也要吃喝花销,根本攒不下几块钱,得知自己失去经济来源,年轻人们立刻被笼罩在了惶恐里。
然而短工本来就是不可能稳定的,商场也没有义务要保障他们的生活,眼看着手里的钱越花越少,晏之扬他们无奈之下,只好主动出击去寻找工作。
这成为了灾难的开始。
商场的工作是孙校长一个电话就帮他们搞定的,因此这给了年轻人们一个找工作似乎并不是很困难的错觉。
那一道道无形却难以跨越的门槛,在他们真正自己出击以后,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年龄、性格、性别、就职经验等等等等,他们就像是萝卜土豆那样把自己摊开任人挑拣,可即便这样,也很难被人挑拣上,真正好的工作机会,都是有竞争对手争抢的。
无数次留下联系方式后满怀期待却再也听不见下文,坐吃山空了两天后身上真的一分钱也掏不出来的晏之扬无奈之下只能强忍羞耻地主动联系了一个他最中意的职位,寄期望于对方或许忘记了自己求职的这件事。
但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个不错的职位已经招募到了合适的职工,对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都比他更占优势。
晏之扬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学历”的意义,大概就那一秒。
几天下来,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做网管的工作,然后提前预支了几百块工资,让还在待业的兄弟们不至于饿肚子。
可就在这种已经非常非常艰难的时刻,郭志病了。
他一向身体不好,还拖着断腿,这几天A市一直在下雨,他或许是出门找工作的时候淋到了雨,或许是在家吃了他们做的不够卫生的东西,总之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症状严重到喝白水都会喷泉一般涌出来。
所有人都被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坏了,晏之扬第一时间就想带他去医院,但最狰狞的问题此时终于横在了他们眼前。
没钱。
好几天没有收入,七个年轻人的饭量不是盖的,即便已经节约到只吃最简单的饭菜,他们也已经油尽灯枯,再掏不出一点点医药费了。
那一刻晏之扬的感觉,就像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场噩梦里。
所有笼罩在眼前的绚烂全被揭开,露出满目疮痍的内在——那潮湿而不舒适的床垫,没有换洗因此阴雨天也必须在屋里晾晒的衣服,一顿没吃完也不舍得丢掉的剩菜。
他们因为没有凳子而蹲着吃饭,因为没有灶台而在地上做菜,为了省钱开始留意菜市场里什么东西最便宜的,买回来的食材则不得不和发臭的鞋子放在一起。
他们在学校时连课堂上被点起回答问题都觉得羞耻,如今却不得不一家家上门主动介绍自己,然后在那些挑剔的目光中仍得微笑着,因为有一个名为“生存”的词汇紧追不舍。
郭志生病了,病得那么重,好像下一秒就会死,他们却因为没有钱,而无法带他去医院。
大人的世界,这里是大人的世界。
自尊和现实几乎将他们撕碎,要不是真的已经绝望到了想不出任何办法,他们绝不会选择主动给自家大哥打电话。
毕竟他们不久之前还在这个最最信任的大哥面前,拍胸脯打包票过绝对要打肿那些觉得他们太幼稚的“大人们”的脸。
乔南听着那一声声拖着哭腔的叙述,心中暴躁得简直想砸东西,只能闭上眼背过身去不让自己看屋里凄惨的场景。
沐想想在这片愁云惨雾中却表现得出奇镇定,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遭,于是只是撩开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走到床边,俯首端详了一下郭志的脸色。
声音淡淡地响起:“行了,都闭嘴吧,来个人过来背上他,先去医院。”
郭志被确诊为急性肠胃炎,医生说大概是吃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到这个结果后晏之扬捂着脸蹲在他的病床边直接泣不成声,他庆幸郭志并没有得绝症,又为自己一行人的雄心壮志最终居然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打败而感到悲伤。
他的哭声里实在积压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到最后,病房里的其余少年们也一并都开始抹眼泪。
乔南蹲在墙角发愣,沐想想只是站在床尾看不出情绪,她甚至在这片哭声里扯了扯嘴角:“别伤心,退学手续马上就要走好了,等郭志出院,你们就可以接着工作了。”
这话说得乔南都转头露出意外的眼神,毕竟从认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好脾气冷静的沐想想这样刻薄的一面。
晏之扬心脏狠狠被扎了一刀,哭声更加撕心裂肺:“南哥——我们想回学校,可现在该怎么办啊——”
他们真的后悔了,后悔得无以复加,独立生活后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像一张豁开的大嘴在嘲笑着他们的幼稚,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了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有尊严地在大人的世界里生存。
难道未来一辈子都要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吗?就像现在这样,过着生了病都不敢来医院的日子。
想到这个可能年轻人们就控制不住地感到崩溃,沐想想的语气却依然轻快:“这怎么行?你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保证的了?我好不容易帮你们说服的孙校长和你们家里,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他们当什么了?”
晏之扬一行人闻言,各个脸色苍白。
是啊,他们当初为了争取现在的生活,那样不顾后果地伤害着身边的一切,倘若异地处之,他们作为父母和师长,应该也不会原谅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吧。
一想到此,他们终于绝望,原地蹲下,捂着脸沉默品尝自己酿下的苦果。
然而正在此时,病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嘈乱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道尖锐的“杨扬!”,晏之扬惊愕地抬起头来,病房门被一把推开,露出了外头一路跑来风尘仆仆的中年妇女。
晏之扬的嘴唇抖了抖,望着那张平常唠叨到让他看到都觉得很不耐烦的面孔,眼眶里的泪水哗啦一下就掉落出来:“妈!!”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各家的家长悉数到场,抱着自家狼狈得不像话的孩子一顿大哭。
郭志看到自家父亲从门外进来的时候没忍住抖了抖,他盯着那张面双自己时总是各种凶恶的眼睛,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弱气地喊了一声“爸”。
中年男人身体抖了抖,目光扫过自家病床上的孩子那被病痛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蛋,他走到病床边,咬着牙举起胳膊,郭志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落下的巴掌。
然而半晌之后,他却只感觉到面孔上传来手指粗糙的摩擦。
睁开眼,四目相对。
父亲的指尖微微颤抖:“……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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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中的校领导们很快也到了,屋里的所有人都很默契地给孩子们留着面子,谁也没提到“退学”这两个字。
孙校长只是很沉稳地说:“今天就算了,大家明天记得准时到校,除了郭志同学之外,一个都不准迟到。”
往日这些叛逆少年们听到这种叮嘱不嗤之以鼻就不错了。
今天却一个个仿若劫后余生般红着眼睛点头。
沐想想在家长们回过神后的道谢声中仓皇离开,她带乔南下楼缴费,心中很不是滋味。
乔南见她脸色不好,本来就各种心虚,忍不住关心了一声:“你还好吧?事情都已经圆满解决了,犯不着再跟那群兔崽子一般见识。”
沐想想不高兴的主要原因其实并非为晏之扬等人的叛逆,但那些家长们为他们操碎了心还如此卑微的模样仍叫她相当不好受,于是听到乔南的安慰,她忍不住有点窜火:“圆满什么?就他们以前的学习态度,回学校也不可能有什么大进步。”
乔南一听学习两个字更加心虚了,声音顿了顿:“……那你还想怎么样?”
沐想想抿了抿嘴,对九班松散的学习氛围很不快:“我会建议老莫抓抓班里的学习,至少应该用定期考试来确定学习进度。”
考试……
脑海中一不小心跳出英成年级模考那件事,乔南嘴皮子哆嗦了一下:“那,那万一考得不好的呢?”
沐想想没想到他居然问得那么细致,忍不住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乔南总觉得下午时那种沐想想很可怕的感觉来得更鲜明了,他在心中痛斥自己真是没出息,一个黑长直软妹可怕个P啊!
身体却诚实地紧绷着:“我的意思是,比如模考里发现成绩退步之类的……”
沐想想觉得乔南真的挺细致的,居然已经开始考虑起奖惩机制了,于是跟着也认真了点:“退步多少?”
“就从第一名……”
“嗯?”
“到倒数第一名?”
沐想想:“啊?”
那么大的退步?怎么可能?
沐想想听得荒谬,以为乔南又在嘲讽自己,顺口一答:“那还活着干吗?”
下一秒她猛然一惊,下意识躲开两步。
因为走在她身后的乔南,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请牢记: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