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便似大梦初醒,或者魇然入梦。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幻,方才还是日暮时分,现在却已然弦月高挂,周遭的寺庙高台变作了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村舍田园,身边的信徒换上了一张张她难以释怀的面孔,奔走,哭喊,刀光映着血光,狂笑混着哭嚎
马大娘瞪大了眼睛,她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昔日的家园永远忘不了这一晚乱兵涌入村子,劫掠,屠杀更加忘不了这个人
她浑身颤抖,惊恐地看着前方狞笑着向她走来的人影。
是他!是那个恶魔!
那个杀了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公婆,杀了她的大女儿,杀了她的二小子的乱兵,现在这个恶魔又来杀她,又来杀她的幺儿,她唯一的子女了么?!
不!决不!
不晓得从哪里注入了一股勇气,如同一条逼到绝境的母狼,她扑了上去!
可是
奇怪。
抵抗比想象中的小,这个她一直以来的噩梦,好像个纸老虎,一戳就破,被她轻易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哀声向她求饶。
可这反倒激起了她的愤怒,她的仇恨,她的暴虐。
拳打脚踢尤嫌不够,再用指甲开膛破肚,用牙齿撕开喉咙。
直到仇人渐渐没了声息,渐渐不成人形,她这才停下了疯狂,愣愣站起来,木然的脸上泪水混着血水直淌,她开口喃喃要念叨些说什么
这时。
“咚。”
一声钟响。
“哗哗哗。”
忽如拔开了耳塞,能压下一切嘈杂的细密雨声涌入耳来。
下雨了?
什么时候?
她微微一愣,茫然抬起脸来,却发现天色依旧是日暮,残阳如血沿着云翳的空隙涌动,黑云如沉铁,细密的雨点铺天盖地敲打下来。
她这才感到寒冷,这才察觉身上衣衫尽被雨水湿透。环顾四周,是一个又一个如她一般,茫然无措的,浑身浴血的失魂落魄之人,以及更多的倒伏在地的尸体。
没有乱兵,没有大火,那么刚刚杀死的又是她垂下目光,暴雨把血水注成汪洋,那个被她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仰躺在血水里的“仇敌”。
有着小小的身子,稚嫩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她。
她张了张嘴
撕裂空气的剑尖,映着寒光凛凛。
眼瞧着“白莲教主”便要命丧当场。
“咚。”
忽如其来的钟声震得龙图道人眼前一花。
随即,他便骇然发现剑下之人忽然变了张面孔,变成了自个的上司,新官上任的陈之极陈大人的模样。
惊骇之余,他奋力错开剑锋,勉强让剑刃擦着陈大人的脖颈刺入后头的木板。
而那陈之极却还沉浸在幻觉中,手脚乱蹬,哭泣讨饶:“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害的你咦?”
好一阵,才恍然回神,抹了把猫尿,瞧着龙图道人,楞楞问了句:
“龙图?”
但龙图道人却丝毫没有理会他,只面目苍白伫立在暴雨之中,恍惚瞧着高台上枕籍的伏尸这都是他一路砍杀过来,除魔卫道的“成果”。
这里头有白莲教妖人,有和尚,有无辜民众,更多的是镇抚司的袍泽弟兄。
“我的儿!幺儿!”
台下,不晓得哪里传来声凄厉的哭嚎。
龙图道人身子晃了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短暂的茫然后,人们陷入了更大的哀恸与慌乱中。
从幻觉中醒来,他们发现拼命杀死的竟然是身边的亲友,妻子杀死了丈夫,兄长杀死了弟弟,而母亲则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马大娘抱着儿子,木然无语。
除却方才那声哭嚎,撕心裂肺的悲痛让她对外界丧失了所有的反应。
许久,她脑中升起一个悲愤的声音。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死她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自己对神佛不虔诚,对她的惩罚么?
她抬起头,望向法台上,却是一愣。
那是什么?
法台上依旧是一排熟悉的莲座,可莲座上的却不是往日里的肉身佛们,而是一些个面露痛楚的老和尚。
并且在那一排莲台之后,法台的深处,跌坐着一个三头六臂的巨人,巨人身上的衣衫依稀是僧袍模样,被庞大的身躯撑破,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肌肉筋骨三张面孔上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口吐獠牙,肉瘤横生,明明生着恶鬼模样,却带着三顶毗卢帽。
没由来。
马大娘想起某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三身佛么?
而便在这时,这三头六臂的巨人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窥探,三颗头颅一齐望了过来,一者狞笑,一者怒嚎,一者却闭目诵咏着什么。
她悚然一惊,可没等着惊呼出声,她怀中的孩子忽然颤抖起来。
她却惊喜莫名,只道:我的孩儿活过来了?
马大娘欣喜收回目光,却在那稚嫩的面庞上,迎着了一对死灰的眸子。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眼白里泛起些许血丝,像是游虫,丝丝向着瞳仁里钻。
马大娘哪里管得了这些,只噙着泪,手忙脚乱擦拭去孩子脸上血水,小心翼翼唤道:
“幺”
呼唤戛然而止。
却是孩子并指成刀戳进了她的胸膛,让那个“儿”字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她带着一丝疑惑,一丝痛楚,一丝解脱,颓然倒地。那浸没在泥水中,渐渐失去生气的瞳孔里,映出了会场最后的景象。
一个又一个死者摇摇晃晃“复活”过来,向生者展开了复仇。人群慌张逃窜,却绝望地发现会场边沿围上了许多和尚,他们拖着扭曲的躯体,缓缓逼近
暴雨中,杀戮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