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雪下大了,人搁外头不一会儿便肩满白霜,冷风刺骨徐徐吹。柏修竹一言不发将人抱进偏房床榻,他没多看,转身命人将地龙烧上,谁叫这人身子冒寒,冻得不像话。
莫约过了半刻,柏修竹瞧见天色彻底暗了,人死活赖着不醒,他旋即招来一士兵去奚家村头一户报信,便说是探案之需,勿要挂心。
月亮在睡梦中高悬,奚荷是饿醒的。
地龙烧得旺,暖意浓,以至于有几分口干舌燥。奚荷揉搓一把头发,借着穿透麻纸的月光起身找到布鞋,蹬进去便出了门。
偏房到清风殿需要穿过一条长廊再拐三个弯,夜幕下咸礼帝题字的牌匾也朦胧,所幸是奚荷记路。
清风殿里隐约有暖光,奚荷推开门,柏修竹果然还坐在书案前给呈报上来的案件处理予以批示。他瞧见奚荷入内,也是先处理完了手上这份呈报,而后才点下巴示意奚荷坐下。
奚荷出来得急,没有系柏修竹暂借的御赐麾裘,来时就被冻得鼻尖发红。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暖和日子才过大半天,奚荷便有些遭不住清风殿内的寒,她问道,“大人何故不烧地龙?”偏房都烧得起,清风殿……烧不起?
“提神。”柏修竹言简意赅。大理寺卿政务繁忙,时时需挑灯做业,冬日里寒凉恰是提神醒脑,保持运作之佳品。
柏修竹伸手提起油灯,“同我去趟藏卷阁。”他手里还夹着千佛寺密室里拿回的账本。
“好。”奚荷肚子瘪瘪,却也想着先解决了事儿再谈吃食问题。
藏卷阁离正殿远,出中庭时雪立马往奚荷头上洒,柏修竹抬起手掌,给她用手背挡掉些许,他语调如平时。“为何不系麾裘出来?”
奚荷肚子抢着回答,不争气地咕咕叫,好在她是个脸皮厚的贫户生人,没那么讲究礼仪,因而并未觉着丢脸,只是女儿家难免害燥。
“着急想见大人了。”奚荷胡诌,顺便给肚子开脱,“这冬日还有蛙声呢,大理寺可真是个养人……养蛙宝地。”
柏修竹嘴角隐秘抽了下,决定予以小道士体面,因而并未拆台。
两人来到藏卷阁,柏修竹先是以油灯火苗点燃了摆放在桌面的烛台,室内亮堂几分,随即轻车熟路翻出与多年前海盗结案相关卷章。
卷章封条被撕开,奚荷跟在后头瞧着,将账本上书生记录的名字与卷章内记载对应,九十八僧侣法师,名字年纪容貌,竟是全部比对上了!
奚荷睫毛颤颤,偏头道:“大人,我心下好畅快!”
柏修竹不言语,但那绷紧多日的背脊却是舒张开了。为大理寺卿,有律令制肘,有错综朝局权衡,有诸多事,诸多时,他不快意;唯有真正将犯人绳之以法,对殇者不愧,令百姓心安时,他才觉畅快。
如今当然畅快。
至于卢国师。咸礼帝未必不知其贪污受贿,圣恩却选择庇护,除开想要金条快速收归上缴充盈国库,以免夜长梦多。余下的,咸礼帝怕是不会再提及卢国师半字。
帝王心多疑,没有恩泽能承受三番五次的藐视律令作威作福。
一次击不垮他卢国师,柏修竹不信两次,三次还不能令其伏法!
柏修竹摊开红线匡正的信纸,草拟陈述状。
笔锋锐利张狂,似乎也昭示着男人此刻的心境。
“二十三载咸曜帝年间,猖狂作恶的海上盗贼一夜隐匿,实则取千佛寺真僧侣法师身份而代之,罪大恶极,恕无可恕,为平息压在千佛寺底下的滔天忿忿,无愧佛祖对大咸多年庇护,臣恳请对此余下九十六人提起逮捕,极刑处置!”末了印红泥,镇石砚,等墨干。
奚荷坐于柏修竹身侧,侧着头手托着腮,谈过脑袋盯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解,又仰头问那人,“大人,为何此陈述状只字不提受害三十余女子,尸首粉碎无存书生……偏生是为原僧侣求平反?”
这一仰头,两人便挨得近了,再近一分连呼出的白气都要焦灼一块儿。柏修竹不动声色垂眸,这才发现,小道士竟是生了副温柔眉眼。淡淡弯眉,小鹿眼眸,睫毛翘长,朱唇一抹衬齿白。
不得了……柏修竹随意搭在木桌面上的手,莫名局促起来,到底是先静心回复道:“依大咸律令,对僧侣施罪是重罪之首,无可赦,以此可确保此九十六人得到最严厉惩罚。”
奚荷对此气闷,“言下之意可是人命贵贱有三六九等,就如那白衣之死不足断士族一手?”
柏修竹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于我心里,是众生平等。”
“噢。”奚荷端正身子。
这般雨雪夜,藏卷阁点烛灯,孤男寡女共处久了气氛难免旖旎,若不是奚荷肚子老叫的话……
厨娘自然是回家歇息了,原本拿了传家玉镯糊弄柏母的柏修竹也是可以回家歇息的,顾及到大理寺夜里只有士兵执勤,而士兵又皆为男儿,柏修竹还是留宿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