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船那天,一行人天还没亮就动身。这次黄隆一共给东门庆办了四担货物,他和吴川都是一人能挑两担的好肩头,但这时却只是一人挑一担,张维帮着挑一担,剩下一担让东门庆挑。
东门庆练过武功,膂力不错,但这挑担的把式和比武的力气不大一样,武术世家出身的子弟或许能以一敌十,却未必挑得好担子。这几日里吴川教东门庆的本事里头,其中就有一项是如何挑担子,不过挑担虽也有些窍门,但更重要的还是得磨,只磨了两天的东门庆挑起担子来没走几步就觉肩头疼、步履钝,但张维他们却不上来帮忙,这里头也有磨练他的意思。东门庆挑着担子跟着张维来到一处隐秘泊船处上船,这一路把他的肩头压得够呛,好容易挨到上船,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吴川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弟,这挑担的本事,以后可还得多练练。”东门庆脸色发白,嗯了两声,点了点头。
他们上了小船,到达浯屿时天已蒙蒙亮,东门庆打量周围的环境,只见朝东北的港口外听着七八艘大海船,或三桅,或四桅,其中最大的那艘竟有五桅!张维指着那艘五桅大船道“看!那就是洪迪珍的座船了!”
洪迪珍的这艘大海船是他去年花了大价钱打造而成的,船长十五丈七尺,阔两丈八尺,深一丈五尺,共有二十五个船舱,前后桅杆五根,最大一根高七丈二尺、粗六尺五寸。船上备有大舵四副,其中三副为备用舵,橹三十六支,大铁锚四枚重五千斤,又有大棕绳八条,每条粗一尺、长一百丈。此外又有备用小船两艘,储水柜十四个。这样一艘大船,造价高达三千五百两白银,当初整整花了九个月方才完工。
这艘船吴川和黄隆是第一次见到,两人都看得直吞口水,吴川小声道“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艘大船,那我宁愿折寿十年!”
黄隆咬牙道“有的!一定会有的!”
便听一艘三桅大船上梁方在招呼着“张维兄弟!王庆兄弟!快!这边!”
货物如何由小船搬上大船都有规矩在,东门庆知道有这些规矩,却不知具体如何,这时挑起了担子,张维如何做他便如何做。
登船的水手船工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有定数,张维告诉东门庆,每艘大船自舶主以下,有财副一人,主管船上财货安排;总管一人,统理舟中事务,代船主传呼命令;司库一人,掌管船上兵器战具。此外又有管上樯桅的,叫阿班;管碇的头碇、二碇;管僚的头头僚二僚,以及管舵的两个舵工。最后,对整个船队来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叫火长,专管指南针,海路远近、行船方向,全得听他指挥!在一些特定时期和特定地区,火长甚至就是船长。
这次东门庆登上的船也是洪迪珍的,不过不是那艘五桅主舰,而是另外一艘三桅商船。他们上船安置好了货物,占了舱位,张维和黄隆、吴川便告辞要下去,东门庆要送到岸上,被张维扯住,附耳道“别老露脸,别忘了这是洪迪珍的船队!没事就躲在暗处,等摸清楚了船上的环境再作打算!”黄隆吴川也只点了点头,以示“珍重”之意。
东门庆心中虽甚不舍,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依赖,在这三个朋友一一跳下甲板之后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事情都得靠自己了!”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后,便跑到梁方身边,问他有没有要帮忙的。梁方见他乖巧,笑道“没有,没有。”但随即脸上现出些阴霾来。
东门庆问“阿叔,到底怎么了?”
梁方叹道“我还有最后一担货,是你表姐夫给我找的挑家,可到现在还没到,唉——”他的身家比东门庆大多了,已不需要自己挑担了,上船下船,都找挑夫帮忙。
东门庆忙拍拍胸口道“别人我不敢说,但是我表姐夫找的人,绝对不会误事!”
梁方道“是,是,我也信得过他,要不然如何会帮衬他的生意?”不过像他这样追求稳妥的商人,信奉的是眼见为实的道理,只要还没摸到自己的货,便不能完全放心。
东门庆跟着梁方朝西面眺望,这时大陆方向的水面上来来往往都是小船,船上全是海滨百姓,或者帮商家运货,或者来卖粮食净水,在东门庆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不知多少老人孩子在帮这些走私海商望风——这些走私商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生活在福建海滨这块贫薄狭促的地面上,他们只有靠商业势力的沾润才能过上好日子。也正是因为整个社会都仰赖着海上贸易的经济体系,所以来查抄走私的官兵一进入这个地区马上会被发现,而走私商人也正是依靠这种全民掩护网中才能来无影、去无踪。也只有理解了这个海滨社会对海洋贸易的依赖,才能理解福建浙江两省的濒海百姓为何对朝廷的禁海政策那么深恶痛绝!
最后一艘到达的小船上,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摇了船来到大船边,一手挑起一担沉甸甸的货物,担上上百斤的东西,踏上木板桥上船竟然如履平地。她年纪虽大,但周围的水手没有一个上前帮忙,这不是对她的漠视,而是对她的尊重!老太太在甲板上放下货物,从收货的梁方手里接了钱便凌空跳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小船里。船上的水手、岸边的百姓看见无不喝彩,老太太呵呵笑了两声,合十向四周人群致意,便摇船远去了。
东门庆正看得啧啧称奇,却听周围的人叫道“洪舶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