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乾生怔怔出神,恍惚之间,仿佛那个一手握着筷子,夹菜往嘴里喂的大姑娘,便摇身一变,变回了当年那个扎着两只小辫子,喜欢骑在自己背上听故事的小丫头。
再一转眼,那个被自己横抱起来,原地转圈,喊着“御剑飞行咯~”的小丫头,就又摇身一变。
女儿已经长成大人了啊。
明乾生夹起一块肉,放入嘴中,索然无味,他问道“明夜,好吃吗?”
少女木讷点头,如是说道“爹的手艺,向来极好。”
明乾生笑了笑。
自女儿回家以来,好像父女俩就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单独吃过一次饭。
前头那几次,一次是举宗为风尘仆仆回到家中的少宗主接风洗尘,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身为一宗之主的明乾生,要应付客人、宗门弟子的敬酒,自然一场宴席下来,都没能跟自家女儿说上几句话。
后头有一次,是庆祝明夜生日,同样大办宴席,请来各大仙宗的仙师朋友们,收了法宝贺礼无数,也有那膝下晚辈,正值青春年华之际,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要借机与烟雨楼联姻一场的老朋友,说是门下后生晚辈,怎一个天资卓越,一表人才,又是怎一颗痴情种子,情种深埋。再说两宗联姻之后,会是怎一个空前盛世,一骑绝尘,让其余的扶摇仙宗难望项背。
说来说去,又把本来高高兴兴过生日的明夜说得不高兴了,女儿倒也懂事,没有在宴席之上直接掀桌子走人,客客气气地婉拒了那些叔叔伯伯们。只是强颜欢笑,情绪不对头就是了。
再后来,凡是人多的宴席,明夜都懒得出席,借口练剑。其实也不算借口,而是真的卖力练剑修行,差人去寻,总能在断肠崖瞧见少女手握双剑,出剑不停。
所以今日,明乾生特意做了一桌子菜,并且没有请来任何人,身为自己得意弟子的芍药,自然也极有眼力见,没有留下打扰父女二人。
一顿晚饭,吃了一个时辰。
父亲舍不得先替这顿晚饭划上句号。
女儿又不想表现的太过生分,便在吃饱以后,给自己添了一碗热汤,手捧着碗,慢慢喝。
直到热汤变成冷汤,明月换走夕阳,那位烟雨楼的老宗主才缓缓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吧。练剑勤勉是好事,也别累坏了身子,注意休息。我去忙了。”
明乾生转过身,一步迈出正殿,还要去楼下处理一些宗门事务。
明夜忽然起身,叫住老宗主,轻声道“爹爹辛苦了。”
不是说那劳神费心的管理宗门,是说明乾生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煞费苦心做了一桌子菜,还要时时刻刻照顾女儿的感受,不能与已经长大的女儿过分亲近,时刻压抑着内心情感的滋味,自然很是辛苦。
“不辛苦。”
————
不夜山,镇魔塔。
钟余看着那个大伤初愈的女子,逐渐向外走去的背影。
仙剑承影很是厉害,当日在大煊王朝境内,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穿“心”,便让那位被天下人称之为妖女的八境女子,养伤至今,足足一年有余。
那还仅仅是无人掌握的承影剑,若是剑的主人,手握仙剑,又该是怎样的杀力惊人?
扶摇天下的公平很少。
比如修为最高的那一批剑仙,可能都未必得到仙剑的青睐。
那些远古传承下来的神兵利器,总喜欢挑选看起来不那么强的后生晚辈们认主。
在仙剑认主一事上,饶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可奈何,全凭天意。
更不必提,在十大仙剑中,独占前三位的含光、承影、宵练。
怎一个桀骜不驯了,不服管教了得。
就是十境巅峰的几位守陵人,如今扶摇天下的最高战力,都无法让仙剑认自己为主。
想来除了修为之外,或许它们还看别的东西。
前两位仙剑的主人,都曾出现在那场朝雪节中。
或许宵练的主人当时也在场,只不过她不带着剑,别人便认不出。
钟余忽然叫住那个自顾自向外走去的女子,“程婉婉。”
女子身形微滞,只是头也不回,问道“怎么?”
她原以为,他会说些“不要走”、“留下来”之类的言语。
可他没有。
钟余想了想,朝她走了几步,又不过于靠近女子,说道“以后,莫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钟余想说她赢不了仙剑的主人,却又觉得这样说话,更令她反感。
谁知女子冷笑一声,全然忽视了这句话中对她的关切,而只听出一位守陵人,站在所谓的正派那边,向她这个天下人眼中的反派,说出如同胜利者的好言相劝般的风凉话。
不怎么悦耳。
程婉婉一步迈出镇魔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好似这一年来,在这里养伤的时日,都不过是女子与救了自己一命,并且还能护她平安养伤的人,逢场作戏一场。
程婉婉走出镇魔塔,出现在不夜山之时,天上下起了小雨。
细雨朦胧,钟余站在镇魔塔高处,目送那位女子一步一步离开不夜山。
他奇怪的是,她为何不直接御风快速离去。
钟余想了想,还是掐剑诀,化作一道剑光,融入万千雨点之中。
不断穿过那些支离破碎的雨点,就好似他和她之间的感情。
男子躲在每一滴雨点中,静静看着女子走远。
再出去。
可能那座镇魔塔,就又会留给另外一座天下可趁之机了吧。
天下人,料谁也不会猜到,上一场席卷桃夭州夜叉山的“压胜之战”,起因竟然只是因为守陵人钟余的擅离职守。
就算猜到,也无人敢去责怪一位十境巅峰,还是剑修。
程婉婉去大煊京城截杀李子衿,被仙剑承影追杀的时候,钟余不顾天下人的安危,也要跨州远游,去救女子一人。
失去守陵人的压胜之物,便如同漏风的天窗,自然拦不住魔气的泄露。
然而这份情谊,在她眼中,却敌不过一句正邪不两立。
甚至都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为了她,变成“邪”的一边。
正如他甚至都没有问过她,要不要留下来一样。
终于在不夜山的边界,剑光消失,化作男子,藏在树后,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孩子一般,偷偷看着就要离开自己视线的女子。
男人苦笑着。
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殊不知。
那女子也是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不再慢慢行走。
她从不夜山边界乘风而起。
再没有回过头。
————
拜剑阁。
在万千剑气萦绕的拜剑阁之外,迎面走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年轻人。
年轻人左手作握剑状,手心却空无一物。
他每向前一步,手上的“剑?”才逐渐展露面貌。
当那剑修走到三阵万剑形成的剑气屏障处时,他手中的那柄剑,也从唯有剑柄,到浮现剑身,最终露出剑尖。
仙剑,含光。
那几乎无人能靠近的拜剑阁,年轻人却凭借着手中仙剑劈开的一道剑气,得以靠近。
其实在他亮出手中仙剑之时,拜剑阁守陵人剑奴,便以心声遥遥询问,需不需要替他“开个道”。
那年轻人只是笑道“我姜襄的道,从来都是靠自己这双手杀出来的。”
一缕剑气在前开道,将一座拜剑阁的剑气瀑布从中劈开,挤向两端。
姜襄来到拜剑阁楼中,微微抖搂衣袖,含光剑自行消失。
在拜剑阁顶端,姜襄看着插入地面一寸的那柄仙剑承影,面无表情,对一旁的邋遢男子说道“剑奴,替我打开通往那边的‘门’。十二个时辰之后,再开一次,接应我回来。”
邋遢男子看着那个金丹境巅峰的年轻剑仙,问道“真不等元婴再去?那边的妖族大修士,恐怕早已盯上你了。就算有仙剑,可你这么屡次三番地潜入那边杀妖,未免也太过冒险了些。”
姜襄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今晚杀只大妖助助兴,便可跻身元婴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