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肩抗姬无双一直深入山洞,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向外跑还是在向里跑。
前后左右,四面无光,若非手中那张从鲲鹏渡船奇珍楼买来的阳气挑灯符,恐怕少年连路都看不清。
眼下,阳气挑灯符的“阳气”即将耗尽,少年也有些体力不支,便在一个岔路口外,先将姬无双放下,让她背靠着墙壁。然后自己往左边那条岔路使出身法猛跑出一截。
背靠墙壁的姬无双愣在原地,就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飞速跑远。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背着自己跑不动了,怕带着自己给那老魔头追上,所以抛下她只身逃命。
也罢,毕竟两人非亲非故,那少年剑客置她于不顾,也合情合理。
毕竟他已经肯出手相助了,哪怕最后的结果不是最好的,也算是尽了一份力。
虽然作此想,可是姬无双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飞走,要说心里没半点失望,那是绝不可能的。
只是十个鼻息之后,少年再从那条岔路迅速返回。
一来一去,便耗费了二十息的时光,他可没工夫像女子那般胡思乱想,甚至忙得连句解释都来不及,一门心思扑在找路和干扰那个华服老者身上。
“走。”
李子衿回到岔路口之时,又在姬无双惊诧无比的目光中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朝着岔路右边猛冲。
他是在左右两侧,都留下了脚步。
至于那邪修老者到底会不会被如此简陋的障眼法给耽搁,这就不是李子衿所能够知道的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只能尽力而为。
他一向如此,哪怕知道胜算不大,也要试一试。无关乎于少年意气和那老者口中所谓的“逞英雄”,李子衿只是想坚持自己曾说过的那句话罢了。
犹记得独自离开无定山,在风雨夜碰到红衣女鬼之后,在那个“鬼物”吴桂,徘徊不定的老山村中。
有少年青衫背剑,面对双目无神的老者再三劝告。
他说,斩不尽天下不平,也要斩尽眼前不平。
何谓眼前不平?
韦府,韦承志,华服老者,便是眼前不平。
他忽然一个猛踩地面,身形猛地止住,脸颊滑落一排汗珠,心有余悸地看着前方。
是悬崖。
手中的燃气挑灯符,也燃尽了最后一丝光线。
此行去往韦府,李子衿并没有准备太多这种符箓。
他的剑鞘之中,大多数还是分身符、替身符这两种较为实用的道家入门符箓。倒不是说天底下就只有这两种符箓可用了。
而是李子衿如今的修为境界也好,他对于符箓一道的造诣也罢,都不足以支撑少年去使用更为高级的道门符箓。
所以分身符和替身符这两种入门符箓,才会成为少年眼下最常用的符箓。
如阳气挑灯符,还需要催动灵力,心中默念一句极为简单易记的口诀,才可以催动。然而分身符和替身符,作为道家符箓中的“遁法一脉”,图的就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能够救炼气士于生死一线之间。只需要催动灵力捻碎符箓即可,无须默念任何口诀。
否则,在与敌对战之时,若还要念句口诀才能触发这两种遁法符箓,只怕到时候遁走的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了。
“没路了。”怀中的美貌女子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李子衿看也不看她一眼,微微向前一步,将那张燃尽的阳气挑灯符最后一点余烬抛下悬崖,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向下看了看。
姬无双也转头以眼角余光看了眼,这悬崖虽不算多高,崖底也不过距离这里数十丈,然而这青衫少年剑客的境界修为,还远不足以御风或是御剑,瞧他此刻站在原地发呆的模样,身上也定然没有带上如同符舟一般能够踏空而行的仙家法宝。
姬无双喃喃道“怎么办?”
李子衿回望一眼,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了。”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可令人难过的是,分明很多次已经像是要找到一线生机了,经过无数次摸爬滚打,死里逃生,到了最后才发现,前方无路可逃。
这种前前后后的反差,会造成心理极大的落差,一向认为尽力就好的少年,此刻也难免有些丧气。
心中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油然而生。
如果那道无上剑气还在,就好了。
杀一个六境的邪修老头,哪还需要如此费工夫,只需要一道剑气而已。
他不由地开始回顾之前的道路,有些埋怨金淮城那位折花楼的楼主,少年很确信,自己体内那最后一道无上剑气,是在折花楼遗失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可那位自己瞧了一眼,便让自己陷入沉睡的女子肯定是受了那位楼主的指使。
即便最后对方以相当干脆利落的手段,帮自己除掉了乔宏邈,并且让自己洗脱了嫌疑,但是用一道无上剑气去换一个乔宏邈的死,值得吗?
李子衿认为吃亏的还是自己。
看着那青衫少年剑客脸上纠结懊恼的神情,姬无双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她忽然开口说道“李公子,不如你将我交给他吧,想必他不会为难于你,此事与你无关,你本来就可以置身事外,能够出手相救,无双已经感激不尽。我虽是一介小女子,却也不愿意连累你跟我一起死。死两个和死一个,当然还是死一个好些。”
李子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瞧了她一眼。
这也算是,在那座破败道观中初次见到姬无双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起她的模样来。
也难怪那韦承志和邪修老头盯上这女人了,确实非比寻常。
可姬无双却不这么想,她甚至觉得这位李公子未免太过不近美色了些?虽说他身边已经有一位堪称国色天香的白衣少女,可仅仅凭此,也不是他连看都不看其他女子一眼的理由吧,鸿鹄州的男子,越是有本事的,三妻四妾也极为正常。
毕竟这里只信奉实力为尊。
思来想去,其实倒也和那邪修老者所说的话没错,鸿鹄州自古以来便是弱肉强食,强者喜欢的女子多些,奇怪吗?不奇怪。
至少姬无双是如此认为。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子衿憋了半天,最后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听在姬无双耳里有些莫名其妙的言语。
少年轻轻将怀中女子放下,取下翠渠剑,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而姬无双看着那袭青衫逐渐走远,随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漆黑山洞里,只留下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
少年剑客,青衫背剑。
————
李子衿没有用身法,只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来时的路。
恰恰在这种时刻,他脑子里没有想很多事,很多人,只是想着一件事,一个人而已。
姬无双说的话有道理吗?
乍一听好像如此。
死一个,总好过两个一起死吧。
似乎这就是正确的,似乎这也是扶摇天下大多数人却相信的。
可不是他所相信的。
一个人,两个人,一条命,两条命,有区别吗?
生命与生命之间,真的可以这样作比较吗?
不可以。
他走出岔路,走回先前与那位邪修老者交手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故意用翠渠剑尖在地面拖动,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声,想要将那老者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少年手握翠渠,脸色涨红,生平第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出来啊,来杀我啊,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闭上眼睛,耳朵微动。在极度黑暗的环境下,听力有时候会比眼力管用许多。
这一点,李子衿在那个画卷小洞天里面就知道了,而且后来的许多时候,也屡屡被证实。
可眼下这个山洞,安静地出奇。
万籁俱寂。
安静到就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
可黑暗不会使人感到安稳,反而让李子衿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可能会死。
没了法阵限制,那个邪修老者是五境也好,六境也罢,都不是自己可以对付的,乍一瞧,李子衿仿佛真是个来送死的傻小子。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等到那个邪修老者的到来,没有等到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直到少年相信,那个邪修老者已经不在这里了。
因为他就算一路朝里面深入追赶,也不可能一直没碰到自己吧?加上自己一路上都在用翠渠剑尖划地,这么安静的环境下,出现这么刺耳的响声,那老者如果听见了,没理由不往自己这边赶。
难不成,他是反着追的?
李子衿在原地站了很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久到让他已经闭着眼睛在脑海中,重新回顾了一番自己从太平郡逃亡,到走到今天这里所经历的一切。碰到的每个人,见到的每件事,听过的每个道理和每个“不讲道理”。
虽然不知道那邪修老者去哪里了,可眼下,那人的确已经离开了山洞。
确信那人离开以后,李子衿又转头朝山洞里走去,仍然是沿着来时的方向,这一次,他的脚步要坚定了许多,步伐也更快,他很快就回到那个无路可走的悬崖边。
浑身无力,只能一直靠墙而坐的姬无双,在这段时间里同样想了很多,可能人之将死,便都会如此回顾起自己的一生吧。
回想一生中有哪些遗憾,做了哪些错事,辜负过哪些人,又被哪些人给辜负过。
想着亲人,朋友,心上人;想着先生,学生,同窗;想着仇敌,想着对手,想着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无论在“死前”想过多少人,多少事,到了最后一刻,终归还是要想着自己的。
李子衿是如此。
姬无双亦是如此。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算是个苦命人了?
作为姬家的旁系血脉,父亲对她和母亲不管不顾,她们母女俩从来没有享受过姬家作为郑国贵族的权力与富贵,可到了姬家被郑国新帝盖上一个莫须有的叛国罪名之时,母女俩却要被牵连。
好一个富贵不同享,有难必同当。
那个少年剑客离开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姬无双猜测,他可能已经与那邪修老者交过手了,而且还死了。
真是个傻子,明知道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明明还有活路可走,为什么非得跟自己一起死。
姬无双忽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心跳猛地加快。
是那邪修老者来了吗?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吗?
她即将被那人重新抓回法阵之中,任凭他用那只不知为何的黑碗肆意剥离自己的气数吗?
不。
那样的痛苦,我姬无双绝对不要再来一次。
她宁可死,也不会让他得到她。
在那脚步声靠近以后,姬无双拼尽全力往地上一倒,整个人趴在地面,开始十指发力,努力往悬崖边爬去,距离悬崖处,十寸···九寸···三寸···两寸···一寸···
她半截身子终于离开悬崖,姬无双已经开始期待着自己掉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了。
死得痛快至少好过死得痛苦。
直到她感受到后头有人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因为她的靴子之前早就掉落在那座能够剥离她人气数的法阵之中了,所以一直是赤足。
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掉落,她看不见身后那人,只能嘶吼道“老怪物,老魔头,快放开我!”
姬无双一边说着,一边掉着眼泪,还从未有哪个男子摸过她的脚踝,一想着悬崖上边儿,是个恶心的老怪物,正色眯着眼一边抓住她的脚踝一边满脸淫笑,女子便痛苦万分。
她开始使劲用脚蹬那人。
“你不要碰我,去死啊老怪物。”她泣不成声。
一切只发生在几个鼻息之间。
当李子衿走到山崖边时,便看见一团黑影往悬崖边爬动,他赶紧扑过来,抓住了女子脚踝。
若不是自己学了阁老的身法,便绝无可能救到姬无双。
没成想那女人被摸了脚踝以后就开始要死要活的,李子衿刚想开口解释,就被她一脚踹在脸上,同时手上还必须牢牢抓紧,不让姬无双掉下去摔死。
就不能给我李子衿一个说话的机会吗?
偏偏此刻他刚才被踹了一脚之后,自己如今也悬在空中,一只手攀着悬崖边缘,一只手垂在下面抓着姬无双的脚踝,光是要稳固自己和那女子的身体,就已经让少年用尽了全力。先后经历了两场大战,打韦承志看似轻描淡写,没有多么费力,实际上来来回回少年的算计,极其消耗脑力,从长剑破窗到最后的一剑封喉,每一步他都有所设计,就是为了能不在韦承志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灵气,毕竟他知道那个邪修老者才是真正棘手的敌人。
后来又跟邪修老者生死搏杀,对方受制于法阵不能真正倾力出手,却也利用黑雾让自己疲于应对,再之后又肩抗姬无双跑了好长一段路,累得个半死不活,现在倒好,眼看着那邪修老头不见了,姬无双又莫名其妙寻死觅活的,还踹他······
李子衿提起一口武夫真气,说道“姬姑娘,是我。”
“我知道是你,老怪物,老魔头,你快放手。”姬无双头朝下,脚朝天,已经声嘶力竭哭成个泪人,哪还管得着分辨他人音色。
而且,她打心底里不认为那少年剑客有机会从邪修老者手里逃脱。
“你别瞎晃悠了,你再这么晃悠,咱们俩都得掉下去。”李子衿第一次觉得,连说话都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毕竟扶摇天下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会想自己一样沦落到连说话都需要靠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来开口了吧?
然而不论他怎么劝说,下面那个女子就是不管不顾,摇来晃去,时不时地还要蹬他一脚,嘴里叽里呱啦的,只管自己骂,不管别人说。
可到底是位姑娘,骂来骂去也就只会骂些“老怪物、老魔头、去死”之类的言语,莫说是那个脸皮厚如城墙的老怪物了,就连李子衿这样的少年,听见这些连入门都算不上的骂街言语,都觉得不痛不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