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头痛欲裂,看着身前女子,瞳孔剧烈放大,迅速地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也什么都没穿?
这里是······折花楼?!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衣裳,脸色凝重地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来。
当时他跟在乔宏邈身后,在那位乔大人进入隔壁房间后,李子衿自己也打点好了老鸨,将其打发走以后。他贴在墙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寻找动手的时机,结果就有人推门而入。
正是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自己好像看了她一眼,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
是她的眼睛!
李子衿猛然记起身前女子似乎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他伸手指着她“你······”
钟芷随手从枕头便扯起自己的衣裳,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随意将衣裳搭在身上,却依然可以看见让李子衿看见旖旎画面。
屋子里,春光乍泄。
“怎么了,才刚和人家结束一夜,公子便不认得人家了?”钟芷咯咯笑道。
再看那女子眼眸,李子衿除了觉得她姿态妩媚之外,便没再瞧出什么奇异之处,那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不及让少年思考出个结论,他瞥向窗外的阳光,此时已经日上三竿。
糟了,乔宏邈多半已经走了!
李子衿提起翠渠剑夺门而出,无视身后床榻之上那妩媚女子的言语,来到隔壁房间,房门大开,屋内杂役正在打扫房间。地上的酒杯、瓜果、女子贴身衣物随意散落,一副人走茶空的凄凉景象。看来乔宏邈确实如自己所想,已经离开了。
白费功夫了。
“可恶!”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一拳猛砸出去,在墙上留下一个凹面,粉屑掉了一地。
李子衿背剑在后,迅速离开折花楼,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昨夜细节,少年觉得这座折花楼的主人也不简单,床榻之上那位女子······同样非比寻常。
难道这座金淮城,远非自己见到那般普普通通?
从火烧山神庙,再到花间集客栈与吕高阳一战,到昨夜那对姐妹花,然后自己昏睡折花楼。好像冥冥之中自己所做的每个选择,都在“意料之中”一般。
而这个意料,是他人的意料。被利用了,还是?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越多,人生阅历越多,反而自己的疑惑也就越多,反而好像自己懂得的事情就越少。
在考榆河的画舫那一夜,师师姑娘笑言她的一生都漂泊在水上,不知来自何方,亦不知将去往何处。
李子衿觉得自己的人生亦是如此。而且他这一路走来,就好似脚踩伏线,只能顺着他人为他预留的伏线一路向前。
他没有选择,因为那根伏线悬于空中,左右皆是万丈沟壑。
只准少年向前。
在走出折花楼一楼大堂之后,李子衿回望悬挂在折花楼外的那副对联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回到飞雪客栈以后,李子衿呆坐客栈后院竹亭之中,怔怔出神。
一只苍白纸人和一只香火小人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嬉戏打闹。
两个小家伙近些日子打成了一团,关系莫逆,而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少女红韶。
用那只香火小人的话来说,便是“男人之间的友谊,无需多说,喜欢同一件事,或是同一位姑娘,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无事对此深以为然,觉得那个“名字叫做绝了的家伙”说的话还算有道理,便欣然接受了这个朋友。闲来无事,便会跑来飞雪客栈后院,与那香火小人一起玩耍。
其实柴老爷早已经随手解除了飞雪客栈针对香火小人的那层结界,但是当那只香火小人分明可以回到他身边之后,又是香火小人自己赌气,不愿意回去的。
反正柴老爷也无所谓,喜欢玩,就让他玩去了,后院里的,金淮书铺老人是自己的朋友,认出香火小人的身份也不会点破。
至于李子衿和那锦鲤少女红韶,显然认不出香火小人的真实身份。客栈里那些三教九流,只会些花架子功夫的武夫和仅凭一张嘴混吃混喝,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们,更是那有眼不识泰山之辈。
绝不可能认得香火小人这种神性与妖性并存的存在。
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飞雪客栈的掌柜,便任由自己那只香火小人住在后院里,反正夜里冷了,瑟瑟发抖的人又不是他!
少女红韶本来趴在池塘边,喂食池塘里的那些鲤鱼们,看见师兄回来,欢喜起身向她那人间最好大师兄打招呼。可是后者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听见少女的言语,只是径直走向竹亭,最终独自坐在竹亭里发呆。
红韶看着师兄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些担忧,朝正在追赶香火小人的纸人无事招了招手,“无事无事,你过来一下。”
纸人无事应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女,顿时懒得去追那香火小人了,让他赢一次又何妨?!
而一口气跑出去好远的香火小人,当他转过头来之时,发现无事没有追赶自己了,反而朝那位白衣少女走去,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遥遥指向纸人无事的后背,气呼呼地说道“好你个无事,重色轻友是吧!”
给少女喊过去的小家伙才不管香火小人如何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呢,无事屁颠屁颠凑到白衣少女身边,满脸谄媚地说道“红韶姐姐,怎么啦。”
红韶撇了撇嘴,朝竹亭方向扬了扬下巴,没精打采地说道“喏,你瞧那边。”
无事顺着少女的指引,望见竹亭中的青衫少年剑客,疑惑道“害,不就发呆吗,他发呆很正常,我跟你说啊,从前就我和李子衿两个人的时候,那家伙就经常一个人傻乎乎地望着远方,怔怔出神,也不知道他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又不肯告诉我,什么事都只会闷在心里,身边又连个朋友都没有······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算李子衿半个朋友吧,可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就我这么一个···半个朋友在身边,还总是把我这个朋友闷在包袱里,鲜少放我出来陪他聊天。都是后来有了你之后,他才几乎没有把我收回过包袱的。啊,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真好!”
少女听在耳里,望着师兄的眼神愈发担忧了,她朝滔滔不绝的纸人无事摆了摆手,让它自己玩去。
而分明还有一大堆话想说的纸人无事,就只能是硬生生把一肚子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它垂头丧气地走到香火小人身边,与香火小人一齐坐在池塘另一边的角落处,双腿晃荡着。
“没事,无事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香火小人一脸老成持重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纸人无事的肩膀,安慰道。
无事抬起头,眼神忧郁地望向那个白衣少女,叹息道“唉,天涯芳草虽多,奈何我只痴心于红韶一人。”
香火小人嗯了一声,点头附和道“我也是。”
无事猛地转过头,震惊道“那你刚才还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鬼精鬼精的,一本正经道“那可不是么,等无事兄弟你追逐天涯其他的芳草去了,我才有机会去追红韶姑娘嘛,嘿嘿······”
纸人无事沉默片刻,旋即一个猛扑,将香火小人扑进池塘里,二人又在池塘里扭打不停,将原本安宁娴静的一片池塘搅和得鸡犬不宁,那些鲤鱼们纷纷逃离角落的是非之地,离两尊瘟神远远的。
红韶走到竹亭外,却又迟疑不定,停在原地。原本是想走进去,安慰师兄一番。
可是离师兄近了,原本准备好的安慰言语也忘得一干二净。
少女本就不太会安慰人。
甚至她连师兄因何烦恼都不知道,即便有心安慰,又从何慰起?
思来想去,少女最终决定掉头,去往金淮书铺,想要找那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啥都懂老爷爷”询问一番。
在少女心里,啥都懂老爷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定然能够教她如何安慰师兄!
金淮书铺今日大门紧闭。
“啥都懂老爷爷。”她轻敲窗户。
良久之后,才有人推开窗户,老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衣,头发如沾霜雪,一眼望去,尽是皑皑雪色。
他挤出一个笑容,嗓音有些虚弱沙哑,缓缓开口道“是红韶呀,等等,这就替你开门。”
说完,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打算走下床,去推开金淮书铺通往后院的后门。
红韶看着老人行动不便,没有过多思考,只是出于不想麻烦老人的心态赶紧说道“不用麻烦,啥都懂爷爷,我就问个问题,你躺在床上就好。”
老人欣然点头,瞧着少女焦急的模样,便知道定然离不开她那师兄,于是善解人意道“李子衿怎么了?”
老人在屋里,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
少女在屋外,低头站在窗边,手足无措。
她回头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师兄昨晚一夜未归,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是他提前说了可能晚上不会回来,所以彻夜未归。可昨晚师兄只说去去就回,然而今天午时才回客栈,回来之后就一个人闷在竹亭里发呆,什么都不说。肯定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我又不懂怎么安慰人。啥都懂老爷爷,你这么厉害,肯定知道怎么安慰师兄,教教我呗?”
那个半生都在与书本打交道,直到近些年才来金淮城开了间书铺,开始借着书本与人打起交道来的老人点头缓缓说道“这样啊。那便是李子衿有心事了,安慰一个有心事的人,最终还是得要从他的心事上落手,对症下药,方可解开心结。”
“可是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呀,师兄又不肯说。”少女愁眉苦脸。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解决不了他的烦恼,就给他快乐。想想李子衿喜欢什么,吃的,看的,玩的。每个人,都会有喜欢的事物或是······人,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忘却心中忧愁。”老人微咳两声,这没了灵气庇佑的身子骨,真是愈发不经风霜了,才堪堪开窗片刻,就已冷得瑟瑟发抖。
老人每说一句话,少女红韶的头就埋得越低,听完这些,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跟师兄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从不夜山到金淮城,一路走来,都是师兄处处迁就自己。
吃的,玩的,都是师兄时时刻刻在为自己考虑。
总是师兄在问“红韶,这个好吃吗?好吃咱们便多买一些,带着路上吃。”
“红韶,喜不喜欢那条裙子,要是喜欢,师兄就给你买,不用担心价格啊,师兄的家底虽然不多,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红韶,哪家客栈合你心意啊,师兄不是催你啊,只是天黑之前你再不挑一家满意的客栈住进去,咱俩可就得餐风饮露了。”
“红韶······”
然而少女自己,却从来没有问过师兄一句,“师兄,你喜不喜欢这些?”
从来只懂得索取,不懂得付出的锦鲤少女,第一次重新审视起她与李子衿这段来之不易的师兄妹关系来。少女发现,原来为他人考虑,是一件这样辛苦的事情,师兄为自己考虑了一路,自己却一次都没有为师兄考虑过。只会给师兄添麻烦。她觉得自己好没用,越想越难过,最终开始啜泣起来。
没能从啥都懂老爷爷这里学到安慰人的法子,然而少女自己,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却已经哭成个泪人。
屋内老人看在眼里,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伤到少女心中某处柔软脆弱之处了,他艰难地向前挪了挪,“丫头,怎么哭了?你别急啊,让我再想想,肯定会有法子安慰人的,别急别急,爷爷在想了······”
少女埋怨自己没用,蹲在地上,啜泣不止。
老人看见少女哭个不停,下意识地伸出双指,于身前一个横抹,想要像曾经那样,将少女心中的忧伤随手抹去。然而横抹之后,少女依旧哭泣,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早已经将修为授气于少女头上那枚锦鲤玉簪之中了。如今的他,凡夫俗子而已。再也无法,替世人抹去烦恼忧愁,更不能随手修复世间一草一木。他早已做出了选择,便只能承受那样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面对众生疾苦时的束手无策,这样的无力感,也是他终将要承受的苦难。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裹着棉衣的老人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而那个站在老人窗前,已经忘了自己来找老人的初衷,如今只是难过得无法自拔的白衣少女,哭着哭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人掌心温暖,言语温柔,在她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妹,怎么了?”
本就已经梨花带雨的姑娘啊,心中最后一层防备也被那人言语卸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最终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痛哭流涕,放声大哭。
“师兄···你···怎么···过来···了。”少女泪流满面,声音断断续续,哽咽着问道。
少年俯下身子,蹲在她身前,以双手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泪水,淡然道“刚才看见你站在老先生窗户边好一会儿了,看你不太对劲,就过来瞧瞧。”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好啦,别哭了,师兄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冰糖葫芦,好不好?”
听见冰糖葫芦几个字,少女心里的难过果然减弱了三分,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安慰人的法子么?
可是,明明是她想要去安慰师兄的,没想到最后变成了师兄来安慰自己。
红韶差点就又要泪水决堤。李子衿见势不妙,赶紧说了一连串少女喜欢的食物,“别哭别哭,冰糖葫芦不够就再加上阳春面、菱粉糕、桂花糕、烤鸭、春卷、烧饼馄饨······只要红韶不哭了,想吃什么都行!”
少女又羞又喜,破涕为笑道“我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啊。”
红韶低下头,以衣袖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如同第一次被李子衿喊小师妹的光景。
“走吧,小师妹。”
他笑容和煦,向她摊开一只手掌。
金淮书铺中的老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那个青衫少年,欣慰不已。
这世上,仍旧有胜过术法神通,无须靠修为境界就能抹去世人烦恼忧愁的法子啊。
虽然不能够,再看得更远,去亲眼看到那盛世。
老人心中,却依然无悔。他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个少年能够做得到。
一定可以。
他抬头看了一眼,好似整座金淮城都因少女的心情而变得平静起来。
阳光明媚。
雪停了。
。